“那个渔夫到哪儿去了呢?”我问道。

“渔夫吗?他呀……在那儿……他加入了他们,加入到这伙古楚尔人中间去。最初他总是想劝说我,并且威胁我说要把我丢到水里去,可是后来什么事也没有,他加入了他们中间去并且结交了另一个女人……他们这两个人——这个渔夫和那个古楚尔人最后都被吊死在一起啦。我曾去看他们两个人是怎样被吊死的,这是在多布鲁加的事。渔夫赴刑的时候,脸色全是苍白的,并且还哭了,可是那个古楚尔人却抽着烟斗,他一边走着一边抽着烟。两只手插在口袋里面,一绺胡须搭在肩头上,另一绺胡须垂挂在胸口上。当他看见我的时候,他拿开烟斗,叫道:‘永别啦!’……我整年都为他难过。唉!……当这件事发生前,他们正想动身回喀尔巴阡山的故乡去。当他们跑到一个罗马尼亚人家里去作客告别时,他们就在那儿被抓住了。当时只抓到两个人,有几个人被打死啦,而其余的人都逃走了……可是后来这个罗马尼亚人也终于得到了报应……庄子被烧了,磨坊和所有的粮食也被烧掉了。他变成了一个乞丐。”

“这是你所干的吗?”我偶尔顺口沉思自语。

“古楚尔人有很多朋友,并不只是我一个人……谁是他们最好的朋友,谁就应该去追悼他们……”

海岸边的歌声已经静息下去了,现在只有海涛的喧嚣声在应和着老太婆的声音,——这种沉思的叛逆的喧器,好像是应和着这个叛逆生活故事的第二部优美和音。黑夜变得愈来愈温柔了,月亮的清光,在黑夜里更加扩展开来,而黑夜中那些看不见的人们的忙碌生活的不可捉摸的声音,也愈来愈静息下去,被波浪不断增长的响声所淹没了……因为这时风力增强了。

“此外我还爱过一个土耳其人。我在斯库塔里城他的妻妾们的内室里住过。整整地住了一个星期,——还好……但太寂寞啦……——全是女人,女人……他一共有八个女人……她们就整天地吃呀、睡呀和讲着各种无聊的蠢话……否则就像一群母鸡一样,吵骂呀,咯咯地叫呀……这位土耳其人已经不年青啦。他的头发差不多快灰白了,他很神气,而且很有钱。讲话的时候,很像个君王……他的眼睛是乌黑的……一双直视人的眼睛……似乎能看透你的心。他很喜欢祈祷。我是在布库勒什蒂看见他的……他像皇帝一样在市场上走着,他那样神气地威严地看着人。我向他微笑了一下,在当天晚上,我就在大街上被人抓住并被带到他那儿去了。他是卖檀香和棕榈的,这次到布库勒什蒂来想买一些什么东西。‘你到我哪儿去吗?’他说道。‘我,对,我去’!‘好的!’这样我就去啦。这个土耳其人已经有了一个儿子——是个黑黑的孩子,非常灵活……已经16岁啦。我就和他一起从土耳其人那里逃跑出来……我奔跑到保加利亚的隆巴兰卡去……在那儿有一个保加利亚女人,用刀子刺伤了我的胸口。原因是什么,是为了她的未婚夫还是为了她自己的丈夫——我已经记不得了。

“我病了,在一所修道院里呆了很久。这是一所女子修道院。有一个波兰姑娘看护着我……那时候,她的兄弟也是一个修道士,从另一所修道院,我记得大概是在阿尔采尔——巴兰卡来看望她……他像条蛆虫老是在我的前面蠕动着……当我病好了的时候,我就和他一起走了……到他的波兰去。”

“等一下!……那个小土耳其孩子在什么地方呢?”

“那个孩子吗?他死掉啦。那个孩子,是因为想家或者说是因为爱而死的……他就像一株还没有长结实的小树那样地枯干死的,这株小树被太阳照得太厉害啦……就这样憔悴干枯了……我记得他躺着的时候,就已经像冰块一样地透明和发蓝,但是在他的心里面还是燃烧着爱情……他老是请求我弯下身子去吻他……我很爱他,我记得,我吻了他很多次……后来他已经完全不行了——差不多不能动弹了。他躺着,像求施舍的乞丐那样哀求我,躺在他的身边,温暖他的身体。我躺下去了,和他并排睡着……他马上全身就热起来了。有一次我醒转来,而他已经完全冰冷了……死啦……我伏在他身上哭着。谁能说呢?也许,这是我杀死他的。那时候我的年纪比他大两倍,身体是那样的健壮,丰满……可是他呢?还是个孩子!……”

她叹息了一声,我也第一次看见她一连画了三次十字,还用干枯的嘴唇在絮语着什么。

“喏,那么你就到波兰去啦……”——我提醒她一句。“是的,……同那个小波兰人。他是个可笑而又卑鄙的人。当他需要女人的时候,他就像雄猫似地同我亲热起来,从他舌头上流出甜蜜的话语;当他不需要我的时候,就用像鞭笞的话语来抽打我。有一次我们沿着河边走,他向我说了些傲慢的使人难堪的话。哦!哦!……我生气了!我像柏油一样地沸腾起来!我用手把他像小孩子似地抓住,——他是很小的,——把他朝上高举起来,使劲紧捏他的腰部,这足可以使他浑身发青。接着我一使劲儿,就把他从岸上丢到河里。他大叫着,他那样可笑地大叫着。我在岸上看着他,而他在水里面挣扎着。这时我就走开了,以后就没有再见过面。在这一点上我是高兴的,就是我此后从没有再遇见过我曾经爱过的那些人。这是些不好的相遇,就像遇见了的都是些死人一样。”

老太婆静默不语,在叹息着。那时我就想起那些被她所复活了的人们。就是那个火红头发的长着胡须的古楚尔人,他在去就刑时,还平静地抽着烟斗。大概他有一对冷漠的天蓝色的眼睛,能集中而又坚定地看着一切事物。而在他旁边的,是从普鲁特河来的长着黑胡须的那个渔夫,他哭泣着,不愿意死,在他临死前因为忧虑而变得苍白的脸上和两只眼睛里都显得黯然无光,被泪水弄湿了的胡须,凄惨地垂挂在歪斜的嘴角上。这就是那个年老的曾经是神气十足的土耳其人。一个大概是个宿命论者和暴君。在他旁边的是他的儿子,那是被接吻所毒死的一朵东方的苍白而又脆弱的小花朵。还有就是那位充满虚荣心的波兰人,多情而又残酷,善于口才而又冷漠无情……所有这些人——不过是些苍白的影子,而为他们大家所吻过的那个女人,现在却活生生地坐在我的旁边,但是已经被时间损耗得枯萎了,没有肉,没有血,怀着一颗没有愿望的心,两只没有火光的眼睛——差不多也是个影子。她继续讲道:

“在波兰我的生活困难起来了。那儿住着的都是些冷漠无情和虚伪的人。我不懂他们那种蛇一样的语言。大家都咝咝地叫着。他们咝叫些什么呢?这是因为上帝给了他们一条蛇的舌头,因为他们都是好撒谎的。那时候我也不知道要到哪儿去好,眼看着他们准备造反,反对统治他们的俄国人。我到了波赫尼亚城,一个犹太人买下了我,他并不是为了自己买的,而是要拿我去做买卖,我同意了这件事。为了生活,——就应该会做些什么事,可是我什么都不会,因此我就得出卖自己的身体。不过我当时也想,假如我能弄到一些钱,我便可回到我的家乡贝尔拉特去,到那时候不管锁链是怎样的牢固,我一定要弄断它们的。于是我就在那儿住下来了。许多有钱的地主老爷都到我那儿去,在我那里举行盛宴。这他们要花很多钱的,他们还因为都想占有我而打架,有的还破了产。其中一个地主老爷占有了我很久,有一次他作出这样的事:他来了,而听差带了一个钱袋跟在他后面走着。这位地主老爷拿起那个钱袋,从我的头顶上倒下来。虽然金币打着我的头,我也非常喜欢听到金币落到地板上的响声,但我还是把这个地主老爷赶走了。他有一张非常肥胖而粗糙的脸,他的肚子就像一个大枕头,他看人时像一头吃饱了的肥猪。是的,虽然他说过,他为了用黄金撒满我全身而卖掉了他所有的田地、房产和马匹,但我还是把他赶走了。那时候我爱着一个面孔有刀伤的体面的地主老爷。他的面孔完全被土耳其人用军刀划成了许多道十字交叉形的伤痕,因为他不久之前为了替希腊人出力和土耳其人打过仗。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假如他是个波兰人,那么希腊人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可是他去了,和他们一起反对他们的敌人。当他被用刀砍时,他有一只眼睛被打得冒了出来,左手上的两只手指也被砍断了……假如他是个波兰人,那么希腊人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这就是因为:他好大喜功。而当一个人好大喜功的时候,他随时都能找到可以做出这些功绩的时候,他也随时都能找到可以做出这些功绩的地方。你知道,在生活里到处都有能完成功绩的地方的。可是那些不能为自己找到建立功绩的时间和地点的人,——那只是些懒虫和胆小鬼,或者说就是些不懂得生活的人。而那些懂得生活的人,每个人都想在自己身后留下自己的影子。那时候生活就不会把人毫无痕迹地吞噬掉了。哦,这个被砍伤了的人,是个很好的人,他为了要做某种事,就准备到天涯海角去。大概,你们的人在造反时把他杀掉了。可是你们为什么要去打马扎尔人呢?喏喏,别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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