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就问了他,他说道:

“‘放开我!绑着的时候我是不说的!’

“当大家放开他的时候,他问道:

“‘你们要什么?’他这样发问,就好像他们都是奴隶似的……

“‘你已经听见了……’聪明人说道。

“‘为什么我要向你们解释我的行为呢?’

“‘为了让我们了解,你这个傲慢的人。听着吧!不管怎样,你总归要死的……让我们了解你做的事。我们还要活下去,我们要知道更多的对我们有益的事……’

“‘好吧,我说,虽然我自己不十分清楚刚才所发生的事。我杀死她,我觉得是因为她推开了我……而我是需要她的……’

“‘可是她不是你的呀!’大家回答他。

“‘难道你们只使用你们自己的东西吗?我想每个人所有的只是语言、两手和两脚,……而你们拥有牲畜、女人、土地……和其他很多很多的东西……’”

“大家就告诉他这一点,凡是人所有的东西,都是付出了代价凭智慧和力量而得来的;有时候还是拿生命换来的。而他回答道,他想保全他自己的完整。

“大家和他谈了很久,最后看出他认为他自己是世界上的第一个人,除了他自己之外,别的什么都没有看见过。当大家了解到他命定了要过孤独的生活时,大家甚至都害怕起来了。他身边从没有过同族人,也没有母亲、牲畜、妻子,他什么都不想要。

“当大家看出这一点时,他们又重新考虑如何来惩罚他。这一次他们还没有谈得很久,——那个聪明人也没有妨碍他们讨论,却自言自语地道:

“‘停住!有了惩罚啦。这是一个可怕的惩罚。你们就是想上一千年也不会想出来的!对于他的惩罚,就在他自己身上。放了他,让他去自由吧!这就是对他的惩罚!’

“这时候马上就发生了一个伟大的奇迹。天空里响了一声霹雷,虽然天上并没有一片云。这是上天的力量,承认了聪明人的话。大家都弯身行礼,随后就分散开。而这个青年,现在得到一个名字,叫做拉那,意思就是说,他是个被排斥和放逐了的人。这个青年向那些丢下他的人们放声大笑起来,他笑着,现在剩下他一个人了,自由得像他父亲一样。但他的父亲并不是一个人……而他却是一个人啊。于是他就开始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地生活着。他跑到部落里去,抢走牲畜和姑娘——抢走他所想要的一切东西。大家用箭射他,但是箭穿不透他的身体,好像他的身上披了一层看不见的超等的皮膜。他敏捷,好掠夺,强健而又残暴。他从不和人们面对面相见的。大家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他长久地,孤独地,这样在人们的周围盘旋着,长久得不只一二十年。但是忽然有一次他走近人群,当大家向他冲过来的时候,他却站着不动,并且丝毫没有想自卫的表示。这时有一个人猜中了他的心意,就高声的地叫道:

“‘别动他!他想死啦!’

“于是大家都站住了,既不想减轻这个曾经对他们作过恶事的人的罪过,也不想杀死他。大家对他嘲笑着。而他听到这个笑声也就战栗起来,他总是用力在胸口搜索着什么东西,并且用手紧抓住它。突然间他举起一块大石头,向人们冲过去。可是他们都躲避开他的打击,没有一个人还他的手,都跑到一边去观察他的情形。这时候他又拾起刚才某个人手中掉下来的刀子,用它刺向自己胸膛。但是刀断了,就好像是碰在石头上一样。他又重新跌倒在地上,用头向大地猛撞了很久。但是大地也避开他,在他的头撞击时也随之深陷下去。

“‘他不能死啊!’人们高兴地说道。

“后来大家都走了,却把他留了下来。他脸朝天躺着,望着天空有一群巨鹰像黑点似地在高高地浮动着。而在他的眼睛里却有那样无限多的忧愁,好像足以用它来毒害死全世界上所有的人。这样从那时候起,他就一个人孤独地、自由自在地在等待着死亡,或者到处游荡。……瞧,现在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影子,而且会永远是这样!他既不了解人类的语言,人们也不了解他的行动;——什么都不了解。他总是在寻找着,走着,走着……他既没有生命,死亡也就不再向他微笑了。他在人当中是没有位置的……这就是一个人为了傲慢所遭受到的打击!”

老太婆叹了一口气,静默不语了,她的头低垂到胸口,奇怪地摇晃了好几次。

我看着她。我觉得睡梦把这个老太婆征服了。并且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异常地怜悯起她来。她是用这种高昂的威风凛凛的音调讲完她的故事的结尾,可是在这种音调里,依然响着一种胆怯的奴性的调子。

人们在海岸边唱着歌,——唱得很奇怪。最初是一个女低音;——只唱了两三个音符,接着就传出了另一个声音,又开始再唱这支歌,但是第一个音还是在它的前面飘荡着……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声音,也按着同样的顺序加入了歌声。突然间,男声的合唱又重新开始唱起这支歌。

每一个女人的声音,都是完全各自响着,它们就像五颜六色的溪流;从高处的什么地方飞流下山坡,跳跃着,喧闹着,流进了那个向上涌流着的男声的浓密的波涛,又沉溺到它里面去,然后从里面迸裂出来,爆发出更多更清晰而又更强有力的声音,并且,一个接着一个地向上高扬滚动。在这些声音之外,再也听不见波涛的喧嚣了……

“你听过吗,还有什么地方是这样唱的?”伊泽吉尔问道,她抬起头来,用没有牙齿的嘴微笑着。

“没有听过,从来没有听过……”

“你没有听见过。我们是爱唱的。只有美丽的人能唱得好,——美丽的人是热爱生活的,我们热爱生活。你瞧,那些在那边唱歌的人,难道没有因为白天的工作而疲困吗?他们从太阳爬上山时起一直工作到太阳落山。月亮一出来,他们已经在唱歌了!那些不会生活的人,只有躺着睡觉。对于那些觉得生活是可爱的人他们就唱歌了。”

“可是健康呢……”我开口说道。

“健康一生永远都是够用的。健康呀!难道你有了钱就不花掉它们吗?健康也就是黄金。你知道当我年轻的时候做了些什么?我从太阳上升一直到落山,都在织着地毯,差不多从来没有站起来过。我那时候活泼得像太阳的光线一样,可是必须像石头一样坐着不动。我一直坐到全身的骨头发出裂响,可是当黑夜来临了,我就奔到我心爱的人那儿去,和他亲吻。这正是恋爱的时候,我这样奔跑了三个月。在这个时期,每一夜我都在他那儿。我这样一直活着——只要心血足够的话!我爱过多少个人呀!我接受过也给过多少个吻呀!”

我看着她的胸,她的那双黑色的眼睛始终是黯淡无光的,就是回想也不能使它们活跃起来。月光照着她干枯的龟裂了的嘴唇,照着她长着白毫毛的尖削的下巴,和有皱纹的弯曲得像猫头鹰嘴似的鼻子。在她的前额上有些黑色的小涡,其中一个小涡里,有一绺从破红布头巾下面挂下来的灰发。她的脸上、颈上和手上的皮肤,完全被皱纹所分裂开。而在老伊泽吉尔的每个动作里,似乎可以预感到这干枯了的皮肤会全部破裂,裂成碎片,而一副长着黯淡无光的黑眼睛的赤裸裸的骨骸,会站在我的面前。

她又重新用她的咯吱吱的声音开始讲道:

“我和我的母亲住在法尔米附近——就在贝尔拉特河的岸边上。当我的心上人出现在我们农庄里的时候,我那时候才15岁。他是一个身材高高的,灵活的,长着黑胡须的愉快的人。他坐在小船上,向我们的窗口响亮地高叫道:‘喂,你们有葡萄酒?……有没有什么给我吃的东西吗?’我从窗口透过树的枝叶看去,看见整条河都被月亮的照成天蓝色了,而他穿着白衬衫,系着一条宽腰带,一只脚站在小船上,另一只脚站在岸边。他身子摇晃着,在唱着什么。当他看见我的时候就说道:‘在这儿住了一位多么漂亮的姑娘!……而我竟然不知道这件事!’就好像他在知道我以前已经知道所有美丽的姑娘啦!我给了他葡萄酒和煮熟了的猪肉……可是再过了四天,连我自己也全部都给了他啦……每天夜里,我们两个人都乘着小船游逛着。他驾船来的时候,就像金花鼠一样地轻轻地吹着口哨,我就像鱼一样地从窗口跳到河岸下去。这样我们就乘船游逛着……他是来自普鲁特河上的渔夫,后来,当母亲知道了所发生的一切事情的时候,痛打了我一顿。而他就劝我跟他到多布鲁加去,然后再远一点,到多瑙河口去。但这时候我已经不喜欢他了,——因为他老是唱歌和接吻,其他就什么也没有了,这多么使人厌烦。这时候,有一伙古楚尔人的匪徒在当地出没,在他们中间也有很可爱的人……这就是说,当时他们的生活也是过得很快活的。他们中有个姑娘,经常等待着她的喀尔巴阡山的青年小伙子。不过她并不了解他是被关在监狱里还是被打死了。——但是小伙子有时是一个人,有时候又带着两三个伙伴,像从天上突然掉下似的来到她面前。他带来了丰富的礼物,——难道这些东西都是他轻易得来的吗?他就在她家里宴饮,并在自己的伙伴面前称赞这个姑娘。这使她很高兴。我就恳求古楚尔人中的一位女朋友,要她把他们介绍给我认识……她叫什么名字呢?我已经忘记了……忘记得干干净净了。她介绍我认识了一个青年小伙子,是个很好的人……头发是火红色的,他整个人都是火红色的——连胡须,连鬈发!他还有一颗火一样红的脑袋。他又是那样的忧愁,有时候也很温柔,而有时候则像野兽一样地咆哮和乱打。有一次他打了我的脸……而我就像小猫儿一样地跳上他的胸口,用牙齿咬他的面额……从那时候起,在他面额上就留下了一个小涡。当我吻他这个小涡时,他是很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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