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他转过身来,尖声地拖长声音喊了一声,使大家都能听见:
“准—备!……”
伏在地上的游击队员们的姿势里出现了山猫似的动作。
“卡佳!”普罗庆柯轻轻地说,“你别落在我后面……如果我什么时候……如果有过什么……”他挥了挥手,“要请你原谅我。”
“你也要原谅我……”她微微低下了头,“如果你能安全地出去,而我……”
他不让她说完,就说:
“我也是一样……你就讲给孩子们听。”
他们来不及再多说别的。普罗庆柯尖声叫道:
“开火!前进!”
接着他第一个跑出了洼地。
他们弄不清,他们究竟剩下多少人、他们跑了多久。似乎,他们已经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脏了;他们一声不响地跑着,有人还一面跑一面射击。普罗庆柯回过头去,看见了卡佳、纳烈日内和他的孙子,这给他增添了力量。
突然,在后面和右面的草原上响起了摩托车的吼声,它远远地散布在黑夜的空气中。前面的什么地方也已经响起摩托声;这种声音似乎是从四面八方把奔跑的人们包围起来。
普罗庆柯发出信号,人们就纷纷四散,伏在地上,利用朦胧的月光和起伏的地形,像蛇那样毫无声息地爬过去。转眼之间,人们已经一个接一个地从眼前消失了。
普罗庆柯、卡佳、纳烈日内和他的孙子单独留在浴着月光的草原上只不过几分钟。他们到了集体农庄的瓜田中间,这片瓜田向前向上伸延,一共有好几公顷,大概是沿着一个长山岗的背面,在天空中隐约可见它的岗顶。
“稍微等一下,柯尔聂·季霍诺维奇,我已经透不过气来了!”普罗庆柯说着就扑到地上。
“加油,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纳烈日内迅速地向他低下头,呼吸的热气喷到他的脸上,说着。“我们不能休息,翻过小山就是那个村子,他们可以把我们藏起来……”
于是他们就跟着纳烈日内继续在瓜田里爬过去,纳烈日内偶尔转过他那目光锐利、留着鬈曲的黑胡子的燧石般的脸来,望望普罗庆柯和卡佳。
他们爬上岗顶,看见前面村里窗上不见灯光的白色农舍,村子的一头离他们大约二百米。瓜田一直延展到最近一排农舍篱笆前面的大路旁边。几乎就在他们爬上岗顶的同一刹那,有几个德国摩托兵在这条大路上驰过,折进了村中心。
自动枪火仍旧时远时近地闪烁着;有时觉得,有人在还击,深夜的这些枪声在普罗庆柯心里唤起了痛苦和忧郁。纳烈日内的浅色头发的孙子完全不像他爷爷,他有时带着询问的神气胆怯地抬起稚气的眼睛望望普罗庆柯,——看着这双眼睛令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村里传来德军的詈骂声和急骤的枪托捣门声。一会儿寂静下来,突然又传来了一阵孩子的哭叫或是妇人的哀号,这哀号逐渐变为啼哭,后来又变为高声的哀告和呼号,打破了夜的寂静。有时在村里村外,都有摩托车在吼叫——一辆、好几辆、甚至好像有整整一队在疾驰。明月在天空大放光彩,普罗庆柯、卡佳、纳烈日内祖孙俩都伏在地上,个个都浑身湿淋淋,冷得瑟缩发抖,卡佳的一只脚被靴子磨破了,又疼又痒。
他们就这样趴着,等到村里和草原上的一切都沉寂下来。
“喂,是时候了,可以看得比较清楚了。”纳烈日内低声说。“我们要一个一个地爬,一个跟着一个。”
村里传来德军巡逻队的脚步声。偶尔在这里那里有火柴或是打火机的火光一闪。普罗庆柯和卡佳留下来,趴在村中心一家农舍后面的乱草堆里,纳烈日内带着孙子翻过了篱笆。
有好一会工夫听不见他们的声息。
公鸡啼了头遍。普罗庆柯忽然冷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卡佳轻声问道。
“德国人把公鸡都杀光了,全村只有两三只公鸡!”
他们是第一次关心地、意味深长地互相望了望对方的脸,只有在眼睛里露出了笑意。这时,篱笆后面传出了低语声:
“你们在哪里?到房子跟前来……”
一个身材瘦长、骨骼结实、头上包白头巾的妇女,隔着篱笆在寻找他们。她的黑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站起来吧,别怕,没有人。”她说。
她搀着卡佳跨过篱笆。
“您叫什么名字?”卡佳轻声问道。
“玛尔法。”那妇女说。
“啊,‘新秩序’怎么样?”普罗庆柯带着苦笑问她。这时候,他、卡佳、纳烈日内老头和他的孙子都已经坐在农舍里的一盏小油灯下。
“‘新秩序’是这样的:德国卫戍司令部派人到我们这里来过,要我们每头牛每天要交六公升牛奶,每只鸡每月要交九个蛋。”玛尔法说,她的黑眼睛带着几分羞怯的神情不好意思地斜睨着普罗庆柯。
她已经快五十了,但是她端菜和收拾杯盘的动作还像年轻妇女那样利落。刷白的农舍收拾得干干净净,还装饰着绣花手巾。满屋都是孩子——一个比一个小。十四岁的儿子和十二岁的女儿被从床上唤了起来,现在到外面放哨去了。
“过了两星期,又来了上交牲口的新任务。您看,我们村里不过一百来户,可是已经接到第二次任务,要交二十头牲口,——您看,这就是‘新秩序’。”她说。
“你不用生气,玛尔法大婶!早在一九一八年我们就领教过了。他们来得快,去得也快!……”纳烈日内说了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露出了结实的牙齿。他的燧石般的晒黑的脸上那双土罗克人似的眼睛,射出英勇而狡猾的光辉。
甚至难以想象,说这话的就是刚刚死里逃生的人。
普罗庆柯用眼角瞟了卡佳一眼,她的严峻的脸色变得温和了,露出了和悦的笑容。经过多日的战斗和这次令人惊心动魄的脱逃之后,这两个已经并不年轻的人使普罗庆柯和卡佳感到一股蓬勃的青春的朝气。
“据我看,玛尔法大婶,不管他们怎么剥夺你们,你们总还是有点东西。”普罗庆柯对纳烈日内挤挤眼,朝桌上点点头说。玛尔法“出于大方”,已经摆出了一桌子的奶渣、酸奶油、黄油和脂油煎蛋。
“您难道不知道,在一个地道的乌克兰农家,无论你怎么搜刮,总是吃不尽偷不光的,除非你打死了女主人!”玛尔法开玩笑地回答说,她像少女那样窘得满脸通红,还带着一种有些粗鲁的坦率,普罗庆柯和纳烈日内听了都不禁用手捂着嘴噗哧一笑,卡佳也笑了。“我把什么都藏起来了!”玛尔法自己也笑了。
“唉,你这个聪明的女人!”普罗庆柯说,把头转动了一下。“现在你算是什么人——是集体农庄庄员呢,还是单干户?”
“在德国人没有走之前,我好像是个休假的集体农庄庄员,”玛尔法说,“可是在德国人眼里,我们根本什么都不是。他们认为我们全部集体农庄的土地都属于日耳曼……他们叫什么——拉伊希①?柯尔聂·季霍诺维奇,他们是怎么叫的?”
“是叫他妈的什么拉伊希!”老头冷笑着说。
“他们召开了大会,在会上宣读了什么文件,那个坏蛋叫什么啦?叫罗森堡②,还是叫什么,柯尔聂·季霍诺维奇?”
①德语“国家”或“帝国”的译音。
②罗森堡是希特勒德国主要战犯之一,纳粹党的外交负责人,一九四一至一九四四年任东方被占领区事务部长、一九四六年被国际军事法庭判处死刑。
“是叫他妈的什么罗森堡!”纳烈日内回答。
“那个罗森堡说,我们可以领取土地去自己耕种,可是轮不到所有的人,只给那些肯给日耳曼拉伊希好好干活的人,自己有牲口和机器的人。可是您瞧,哪来的什么机器,他们无非是赶着我们用镰刀去收割集体农庄的小麦,而且麦子又是拿去给他们的拉伊希的。我们这些妇女早已忘了怎么用镰刀收割了!我们到了地里,躺在小麦地里阴凉的地方,睡大觉……”
“那么村长呢?”普罗庆柯问。
“我们的村长是自己人。”玛尔法回答说。
“唉,你这个聪明的女人!”普罗庆柯又说了一遍,又把头转动了一下。“你们家当家的在哪里?”
“他在哪里吗?在前线。我的高尔杰依·柯尔尼延柯在前线。”她严肃地说。
“请你照直说:你有这么一大群孩子,你掩护了我们,难道你不替你自己和孩子们担心吗?”普罗庆柯忽然用俄语问道。
“我才不担心呢!”她用年轻的黑眼睛望了望他,也用俄语回答。“他们要砍头尽管砍。我不怕。我知道我是为什么死的。可是也请您告诉我:您跟我们的人,跟前线的人有没有联系?”
“有。”普罗庆柯回答。
“那就请您告诉我们的人,叫他们打到底。叫我们的丈夫们不要顾惜自己。”她怀着一个普通的、正直的妇女的信念说道,“我要这么说:也许,我们的爸爸,”她好像是用她孩子们的口气说,“说不定,我们的爸爸从此回不来了,说不定,他会在战斗中牺牲,可是我们会知道,他是为什么牺牲的!等我们的政权回来,它就是我的孩子们的爸爸!……”
“聪明的女人!”普罗庆柯第三次温柔地说,接着垂下了头,半晌没有抬起来。
玛尔法安排纳烈日内祖孙俩睡在屋里;她把他们的武器藏起来,就不替他们担心了。普罗庆柯和卡佳却被她带到外面一个荒废的地窖里,地窖上面长满杂草,里面像墓穴里似的寒气砭骨。
“稍微有些潮湿,我给你们拿来了两件皮袄。”她羞怯地说,“这儿来,这儿有麦秸……”
他们单独留下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们坐在麦秸上半晌没有出声。
突然,卡佳用温暖的双手抱住普罗庆柯的头,把它紧紧搂在自己胸口。
他心里充满了柔情。
“卡佳!”他说,“这种游击战我们全部都要按照另一种方式来进行了。一切的一切都要按照另一种方式,”他脱出她的拥抱,非常激动地说,“噢,我心里是多么痛苦啊!……为了那些牺牲的人心痛,是我们的无能造成了他们的牺牲。不过他们总不至于全部都牺牲了吧?我想,大多数都可以冲出来吧?”他这样问着,仿佛在寻找支持。“没有关系,卡佳,没有关系!我们在人民中间还可以找到成千上万像纳烈日内、像玛尔法那样的人,可以找到千千万万!……不!这个希特勒可以把整个德意志民族弄得稀里糊涂,可是我却不信,他能骗得过伊凡·普罗庆柯,——办不到,那是不可能的!”普罗庆柯愤怒地说,他没有觉察他说的已经是乌克兰语,虽然他的妻子卡佳是俄罗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