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安琪拉这会儿在哭。她从他身边走开,靠在壁炉台上哭泣,仿佛她的心碎了似的。她声音里可真有一丝令人相信的痛苦——一丝表示她那时感到的损害、挫折和绝望的激情。他瞪眼望着盒子,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傻,竟然把这些信搁在衣箱里,竟然把它们全保留着。

“唉,我不知道对这有什么可说的,”他最后说,同时踱到她站的地方。他根本没有什么可说的——这他知道。他非常懊恼——替她懊恼,替自己懊恼。“你把它们全看过了吗?”

他好奇地问。

她点点头,表示看过。

“唉,我并不很喜欢克李斯蒂娜·钱宁,”他解释说。他想说一句话,随便说一句什么话,来打消她的沮丧心情。他知道这种沮丧不会多么厉害的,只要他能够使她相信,这两件事里没有一件是多么了不起的,相信他对她们的兴趣和盟誓都属于一种轻薄的、戏弄的性质。不过璐碧·堪尼的那封信显示出来,她非常喜欢他。他可说不出什么反对璐碧的话来。

安琪拉听清楚了克李斯蒂娜·钱宁这个姓名。它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里。她现在回想起来,以前不时听他称赞的就是她。他在工作室里曾经说过,她有条多么可爱的嗓子,她在台上的姿态多么漂亮,她可以唱得多么有情感,她多么聪明地看待人生,她多么好看,有一天她要回来表演大歌剧的。他还跟她上山呆过——当她,安琪拉,在黑森林耐心地等待着他的时候,他倒去向她求爱。这立刻激起了她胸怀中一切好斗的嫉妒心;这也就是以前使她不顾那些在她周围进行的阴谋和暗算,而去紧抓住他的那种嫉妒心。她们不可以占有他——这帮下流的工作室中的优越分子——她们没有一个可以,她们全体合起来也不可以,即使她们勾结起来,想要得到他的话。从她到东部来以后,她们待她太无耻了。她们几乎一致忽视了她。她们当然来看尤金。现在,既然他成名了,她们无法对他再好啦,可是对于她——嗨,她们对她干脆就没有什么用处。她没有看见吗!她没有注意到她们眼睛里的那种挑剔的、虚伪的、察看的神情吗!她不够漂亮!她没有什么文学气息或艺术气质。她对人生知道得并不比她们少,或许还要多些——多十倍,可是因为她不会大摇大摆、装腔作势、瞪起眼睛、捏着嗓子说话,她们就自以为优越了。而尤金,这个卑鄙的家伙,他也是这样!优越!这些下贱、卑鄙、淫猥、自私、傲慢的角色!嗐,她们大多数都没有什么。当你仔细察看她们的衣服时,都是些破布——缝得不好、质地恶劣、只是挂在一块儿,可是她们竟然那样神气地穿着那些衣服!她要给她们看看。有一天,等尤金有钱的时候,她也把自己打扮起来。她现在就在这么做了——比她初来时已经穿得好多啦。没有多久,她还要穿得更好点儿。那帮下流、卑鄙、轻贱、自私、装模作样的家伙。她要给她们瞧瞧。啊—

啊!她多么痛恨她们。

这会儿,在她哭着的时候,她想到尤金也可能写情书给这个可恶的克李斯蒂娜·钱宁——无疑,她也是一个那样的人,她的信就显示出来了。啊—啊!她多么痛恨她啊!但愿自己能够抓住她、毒死她。可是她的哭泣表达出来的,多半还是她所感到的伤心而不是这种愤怒。她多少有点儿软弱无能,这她知道。她不敢确切地让他看出来她所感到的一切。她怕他。他可能会离开她。他实际上并不十分喜欢她,受不了她的一切——是不是这样呢?这种怀疑就是这整个事情的一个可怕的、沮丧的、毁灭性的特色——要是他喜欢她的话,那就没有问题了。

“请你别哭,安琪拉,”停了一会儿,尤金恳求地说。“并不象你以为的那么不好。看起来相当不好,但是那会儿我还没有结婚,况且我并不怎么喜欢这两个人——并不象你认为的那样;真的并不。你或许会觉得我很喜欢,可是我并不喜欢。”

“并不喜欢!”安琪拉冷笑着说,突然一下发作起来。“并不喜欢!看起来仿佛你是真不喜欢,一个叫你‘亲爱的孩子’和‘阿多尼斯’,另一个说但愿她已经死了。你很需要点儿时候才能叫人家相信你并不喜欢。而且那时候,我还在黑森林等待,渴望你来;你倒上山去向另外一个女人求爱。啊,我知道你多么喜欢。你可以把我留在那儿伤心、等待,而你倒跑上山去跟另外一个女人逍遥自在,这就足够表示你多么喜欢了。‘亲爱的尤——,’‘亲爱的宝贝’,‘阿多尼斯’!这就表示你多么喜欢了,对吗!”

尤金无可奈何地瞪眼向前望着。她的尖刻和忿怒使他惊诧、气恼。他不知道她会这样大发雷霆,象那会儿表现在她脸上和话里的那样,可是他知道她是很有理由的。不过干吗这样狠呢——几乎有点儿蛮横了?他人不舒服。她就不体谅他了吗?

“我告诉你并不象你以为的那么不好,”他倔强地说,开始显出一丝发火和反抗的神气。“我那会儿还没有结婚。我当时是喜欢克李斯蒂娜·钱宁;我是喜欢璐碧·堪尼。这有什么呢?我现在没有办法来补救。我对这有什么可说的呢?你要我说什么呢?你要我做点儿什么呢?”

“啊,”安琪拉抽抽噎噎地哭着说,立刻把无可奈何的、愤怒责备的口吻改变成恳求的、痛苦自怜的口吻。“你竟然站在这儿向我说‘这有什么呢?’这有什么!这有什么!你该说什么?你想想你应当说点儿什么?我还以为你是那样可敬重的、那样诚实可靠的!哦,如果我早知道的话!如果我早知道的话!我早该投水死掉,也不要活着来知道人家不爱我了。嗳呀,嗳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可以怎样!”

“但是我是爱你的,”尤金安慰地、坚决地说,他急于想讲点儿什么或是做点儿什么,好使这场可怕的风暴平息下去。他想不出自己怎么会那样愚蠢,竟然把这些信随便乱丢。啊呀!他把这弄得多么乱七八糟啊!假如他把这些信稳稳妥妥地放在别处,或是把它们毁掉,那多么好。不过他还是想留着克李斯蒂娜的信;她的信写得太美啦。

“是的,你爱我!”安琪拉发怒地说。“我看得出来你多么爱我。这些信就显示出来啦,嗳呀,嗳呀!但愿我已经死了。”

“听我说,安琪拉,”尤金竭力说,“我知道这些信看起来很不好。我是向堪尼小姐和克李斯蒂娜·钱宁求过爱,但是你瞧,我并不挺喜欢她们,没有和她们哪一个结婚。如果我当真喜欢她们,我早就结婚啦。我喜欢你。随你信不信。我和你结了婚。我干吗和你结婚呢?肯回答我这个问题吗?我并不是非和你结婚不可。我干吗和你结婚呢?当然因为我爱你。我还有什么别的理由呢?”

“因为你娶不着克李斯蒂娜·钱宁,”安琪拉愤怒地怒喝着,她具有根据一个事实推论出另一个事实的那种直觉,“这就是为什么。如果你能够娶她,你早就娶啦。我知道的。她信上就表示出来了。”

“她的信可没有表示那样的事,”尤金怒恼地回答。“我娶不着她吗?我可以娶到她,挺容易的。我不要她。如果我要她,我早就娶啦——这我可以跟你打赌。”

他厌恶自己这样撒谎,但是目前,他觉得不得不这么做。他不喜欢做一个被抛弃了的情人。他多少有点儿认为,如果他果真尽力,他是可以和克李斯蒂娜结婚的。

“不管怎样,”他说,“我不跟你争论这一点。我并没有娶她,你瞧;我也没有娶璐碧·堪尼。嗐,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不过我知道。我以前喜欢她们,但是我并没有娶她们。我反而娶了你。在这一点上,我该算不错吧。我娶你,我想是因为我爱你。这非常清楚,是吗?”他一半要自己也相信过去他是爱她的——多少是这样。

“是的,我瞧出来你多么爱我,”安琪拉坚决地说,一面考虑着他所坚持的,而理智上也很难驳倒的这个古怪的事实。

“你娶我,因为你脱不了身,这就是为什么。嗳,我知道。你并不要娶我。这是显而易见的。你要娶别人。哦,天哪,天哪!”

“嗳,你怎么这样说!”尤金傲慢不逊地回答。“娶别人!我要娶谁?如果我要娶的话,我早可以娶过几次了。我不要跟她们结婚,就是这么回事。随你信不信。我要娶你,我就娶了。我可不认为你有权站在这儿这样争吵。你所说的并不是那么一回事,这你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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