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正这般恍惚着,安妮·霍文顿进来了,将他惊醒。姑娘顾客似地大大方方,又像童年伙伴亲亲热热。她的银顶针磨出了一个洞,想找欧文修一修。

“可我不知道你肯不肯委屈自己做这么件小事,”她笑着说,“既然你如今一门心思用机械体现你的精神。”

“你打哪儿来的这念头,安妮?”欧文吃了一惊。

“哦,自己想出来的。”她回答,“老早以前听你说过,那时候你我都还是小孩子。得啦,能不能修修这个破顶针呢?”

“为你,干什么都成,安妮,”欧文·沃兰道——“什么都成,哪怕到罗伯特·丹福恩的炉子上去打铁。”

“那可就好看喽!”安妮回他一句,以难以觉察的轻蔑扫一眼艺术家瘦小单薄的身材。“喏,顶针在这儿!”

“你那念头真够怪的,”欧文道,“就是你方才说的把物质精神化的那念头。”

这时他暗暗想道,这位年轻姑娘生来比世上任何人都更明白他的心思。若能拥有唯一心上人的同情,孤军奋斗时将得到多大的帮助和力量呵!那些与芸芸众生追求迥然不同的人们——要么超前于世人,要么将世人撇在一边——常常会感到某种寒心,这寒心令精神战栗,仿佛落入极地四周冰天雪地的荒芜。一切先知、诗人、改革家、罪犯或任何怀有人类渴望,却被特殊命运与世人相隔的人,他们可能感到的东西,可怜的欧文也体会到了。

“安妮,”他叫道,脸色变得煞白,“我多想把自己追求的秘密告诉你呵!我想,只有你才能给它正确评价。我知道,只有你才会对它心怀敬意,而我绝不能指望冷酷功利的世人们会这样。”

“我就不会么?肯定我会的!”安妮·霍文顿快活地笑着。

“快,给我讲讲这个小小的陀螺干什么用?做得这么精美,都能给麦布女王①把玩了。瞧!我能让它转起来。”

“别动!”欧文大叫,“别动!”

①麦布女王(QueenMab):英国传说中司掌人类之梦的小仙后。

安妮只尽量轻轻地用针尖碰了一下那个已不止一次提到过的,极小极复杂的机械装置,艺术家就狠狠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力气大得使安妮尖叫起来。狂怒与痛苦扭歪了他的面孔,安妮吃了一惊。接着他头一沉,用双手捧住。

“走吧,安妮,”他轻轻说,“我骗了自己,只好自作自受。我渴望同情,想啊,盼啊,做梦都以为你会同情我。可你没有开启我内心秘密的钥匙。方才那一下毁了我好几个月的心血,一辈子的梦!这不能怪你,安妮,可你毁了我!”

可怜的欧文·沃兰!他的确错了,可又应当原谅,因为倘有谁的心能对他视为如此神圣的事业怀有足够敬意的话,那一定是个女人的心。甚至安妮·霍文顿本可能不会令他失望,要是她对深切的爱情信息心有所知的话。

接踵而来的冬天,艺术家打发光阴的方式,令一切迄今为止认为他无可药救的人们大为开心。他们认为,他果真命中注定要做人间废物,他本人也活该倒大霉。一位亲戚的亡故使他得到一笔小小遗产,于是不必为谋生辛苦。而且他失去了伟大目标的影响——这目标至少对他是伟大的——他便放纵于一些嗜好,以为能借助它们支持自己脆弱的体质。可一旦天才的超凡之处被掩盖,世俗之处便更难驾驭,因为个性失去了上天早已精心安排的平衡,而那些生性鄙俗者,则依靠其它办法来寻求平衡。欧文·沃兰以身验证纵饮狂欢有多么快乐,他透过金色的酒杯看世界,琢磨着杯沿欢快的泡沫带来的种种幻想。这些幻想使空中充满乐得发疯的身影,但很快就又变得鬼魂般凄凉。即使这令人丧气又无可避免的变化来临,年轻人还是举杯痛饮销魂酒,不管酒气给生命罩上阴影,又让阴影中充满嘲笑他的幽灵。现在,艺术家感到一种刻骨铭心的厌倦,这东西比酗酒唤起的任何愁闷与恐惧更令人难以忍受。酗酒时,就算心中烦恼,总还记得一切都不过是场幻觉;可是厌倦却让人明白,他的现实生活就是一场沉重的痛苦。

一件小事将他从危险的状态中解救出来。此事不止一人亲眼目睹,但其中最精明者也无法解释或猜度欧文·沃兰怎么想的。事情很简单。一个暖和的春日午后,艺术家与寻欢作乐的伙伴们坐在一道,面前搁着一杯酒。忽然,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飞入敞开的窗户,在他头顶翩翩起舞。

“啊,”开怀畅饮的欧文一声喊,“阳光之子,夏风之伴,无聊的冬眠之后,你又复活了么?那我动手干活儿的时间也到了!”

说完,连杯中的酒也没喝完,他起身就走。从此再没听说他沾过一滴酒。

如今,他重新踏入林中与田野,徘徊游荡。也许,欧文与粗俗的酒徒们共坐之时,那只精灵般翩然入窗的五彩蝴蝶真是一个精灵,前来召唤他重返自己超凡脱俗,纯洁而理想的生活。也许他到阳光灿烂的地方去是为了寻找这个时常光顾的精灵,因为夏天已快过去,人们还是见他轻手轻脚朝降落的蝴蝶走拢去,看出了神。小东西飞起来,他目光也随之而去,仿佛它空中的轨迹能指点一条上天堂的路。然而,他又恢复了反常的辛劳,巡夜人一看他百叶窗泄出的灯光就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城里人对所有这些怪现象得出一条包罗万象的解释,欧文·沃兰疯了!对那些心地狭隘,头脑迟钝者来说,这种解释多么万应灵验——多么称心如意——对超乎世情常规的不论什么东西,这种解释又何等方便!从圣保罗①时代直到我们这位可怜的小小的美之艺术家,相同的法宝,被用来解释所有聪明过人行事出众者的言行中一切神秘莫测之处。就欧文·沃兰来说,城里人的判断也许没错。他大概是疯了,没人同情他——他与邻人之间有道鸿沟,从而挣脱了榜样的约束——仅此一点就足以令他发疯。或也许他受到太多光华的感染,这光华与普通的日光相杂,使他像普通人一般目幻神迷。

①圣保罗(SaintPaul,?—公元67?)耶稣门徒之一,广传基督教于当时诸国,被害于罗马。《圣经·新约》中之书信大多出于其手。原称扫罗(Saul),其纪念日为一月二十五日。

一天夜里,艺术家照习惯漫步归来,打开灯,照亮那件精巧的工件。这活计时常被打断,却总是继续进行,仿佛其中蕴含着他的命运。忽然,他吃了一惊,老彼得·霍文顿进来了。欧文一见他心就一缩,世人当中他最可怕,因为但凡他清楚看到的一切,他都能敏锐地理解,而他不曾看到的东西便死也不肯相信。这一回,老钟表匠只有几句和和气气的话。

“欧文,我的孩子,”他道,“明天晚上请一准上我家去。”

艺术家支支吾吾表示歉意。

“哦,你一定得去,”彼得·霍文顿说,“看在过去你曾是我家一员的份上。怎么,孩子!你不知道我女儿安妮已经跟罗伯特·丹福思订婚了么?我们备了餐便饭,庆祝庆祝这件事。”

“啊!”欧文道。

这小小的音节就是他全部的话。让彼得·霍文顿听来好不冷漠,无动于衷。然而,在可怜艺术家的内心,这却是被窒息的一声呐喊。他强抑自己,好似压下一个邪恶的妖精。不过,老钟表匠未曾察觉,年轻人允许自己做了一次小小的发泄。他拿起正要干活的工具,又听任它坠落在那小小的机械装置上,这东西已花费它数月心血,这下子被打得粉碎!

倘若爱情不曾夹在其它一切阻力当中,夺去欧文的巧手神工,他的故事也就不成其为奋力创造美的人们备受熬煎之生活的写照了。表面上,他不是个热烈追求的情人,他强烈感情的发展变化都完全被限制于艺术家的想象当中。而安妮对此除了女性的直觉外,一无所知。但照欧文看来,这爱情却覆盖了他的全部生命。忘却当初她无法作出任何深刻反应的事实,他坚持把安妮的形像与自己一切艺术上成功的美梦相连系。她就是自己崇拜的精神力量的化身,在她的圣坛上,他盼望献上一件宝贵贡品。他当然欺骗了自己,安妮·霍文顿并不具备他的想象所赋予她的品质。他内心的安妮形象,正如那神秘的机械装置若能完成一样,都是他自己的造物。倘若他爱情圆满,能明白自己的错误——倘若能使安妮投入他的怀抱,就能目睹她从天使蜕变为普通女人——这种失望没准儿能赶他回头,让他集中精力,追求自己唯一尚存的目标。话说回来,若发现安妮果真如他想象,他的命运就会美仑美奂,只要从中利用些多余赘物,他就能造出许许多多美丽的东西,比他以往煞费苦心所造的一切更有价值。可是,悲哀戴着假面来到他身旁。想到自己命中天使已被夺走,落入一名鄙俗粗笨的铁匠之手,而此人既不需要也不会欣赏她的宝贵作用——这才是命运的乖戾执拗,令人生太荒唐,太矛盾,无须再抱别一种希望,也无须再担心别一种失落。欧文·沃兰被抢光了,只好目瞪口呆,傻傻干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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