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病一场,痊愈之后,瘦小单薄的身体长了一身从未有过的蠢肉。削尖的面颊圆了,纤细的小手,生就完成鬼斧神工的,变得比肥嘟嘟的婴儿手还丰满。脸上一副小孩子神气,陌生人说不定忍不住会亲热地拍拍他的头——却又打住,纳闷这是个什么怪孩子。他仿佛已失去灵气,听任肉体植物般蓬勃生长。欧文·沃兰可不是白痴,他能说会道,有条有理,颇像只废话篓子。人家真开始这样看他了,因为他老是不厌其烦高谈阔论以前看过的书上,那些机械制造的种种奇迹,如今才明白全都是骗人的鬼话。他历数艾伯塔斯·马格纳斯制造的铜人,培根修士制造的铜头①,讲到近代自动化的小马车,说是给法国太子制造的;还有一种昆虫,能在耳边嗡嗡叫,跟活苍蝇一样,其实不过是一种小巧的钢丝弹簧。还讲了个鸭子的故事,说它大摇大摆地走路,嘎嘎地乱叫,还能找食吃。不过,要是哪位老实人买了去做大菜,会发现自己上当受骗,原来是只机械鸭子。

①培根修士指罗杰·培根(RogerBacon,1214—1294),英国哲学家,科学家,方济会修士。铜头故事请参看本书《胎记》注释。

“所有这些话,”欧文·沃兰道,“我现在才明白全是欺人之谈。”

接着,他又神秘兮兮地承认,自己一度想法不同。闲荡做梦的日子里,他曾以为用机械体现精神大有可能,再加上新的生命和运动,就可以生出自然母亲在万物中想要达到,却从未下力气实现的理想的完美。然而,他对实现这个目标或这种打算本身,却没有明确的认识。

“如今我把这些都扔一边儿了,”他会说,“这都是年轻人自己搅得自己心乱的梦幻。如今我有点儿醒悟了,回头试想真可笑哩。”

可怜哟,可怜而堕落的欧文·沃兰!这些迹象表明,他已不再属于我们周围那个不可见的美好世界,他对无形的东西已失去信心。如今正像这类倒霉蛋所必然的那样,以摈弃甚至能亲眼目睹的东西而得意,除了亲手能触摸的东西之外,一切都不肯相信。此乃这种人的大不幸,他们的精神逐渐凋萎消亡,只剩下更迟钝的理解力愈来愈多地认同那些唯一能认识的东西。不过,欧文·沃兰的精神尚未枯萎也未消亡,只在沉睡。

他的精神如何再次苏醒,无案可查。也许麻木迟钝受到了剧痛的刺激,也许与昔日相同,蝴蝶飞来,在他头顶起舞,又给了他灵感——这种阳光生物总给艺术家带来神秘的使命——以他过去生活的目的重新鼓舞他。不管是痛苦还是快乐流遍了他的血管,他的头一个冲动就是感谢上天,使他再度成为有思想,有想象,感觉最敏锐的人。他已有许久不是这种人了。

“现在动手完成任务,从没感到这样浑身是劲。”他说。

然而,虽觉身强体壮,他也担心死亡会突然袭来,中断他的工作。于是便加倍努力奋斗。这种对死亡的担心在全身心投入崇高事业的人当中,十分常见。他们将生命仅视为成功的一项必要条件。只要我们热爱生命是为了生命本身,就不怕失去它,一旦为了达到某种目标而渴望生命,才明白生命何其脆弱。但与这种不安全感并存的,还有一种关键信念,那就是我们从事命中注定适合自己的工作时,死亡不会伤害我们,因为倘若完不成这份工作,全世界都会为之伤心。难道满怀改造人类勃勃雄心的哲学家,鼓足勇气,行将吐出教化之言的时刻,会相信死亡将召唤他脱离实实在在的生命么?倘若他这样死去,长得令人厌倦的时光将逝去——整个世界的生命犹如沙漏中的黄沙,一点一点坠落——才会有另一位哲人打算揭示早就可以晓谕世人的真理。但历史上许许多多例子表明,任何特定的时代,那些拥有最宝贵精神的人们,照凡人眼光判断,往往过早夭折,得不到挥洒自己的空间,难尽自己尘世的使命。先知死去,麻木迟钝懒惰成性者却活了下来。诗人的歌才唱一半,便去了天国,到凡人听不到的地方参加合唱队。画家——正如奥斯顿①——将自己的一半构思留在画布上,以其不完整的美让我们伤心,自己却用天堂的色彩,倘这么说不失敬的话,来完成整幅画面。但更有可能的是,此生未竟之构想,任何地方也无法完成。人类种种宝贵计划如此频繁地半途而废只能证明,尘世的种种作为,无论因虔诚和天才显得多么超凡入圣,其实全无价值,除了将精神付诸行动予以证明之外。在天国,所有普通的思想都比弥尔顿②的诗歌更崇高更动听。那么,他愿不愿给他留在人间尚未完成的诗篇再添一段?

①奥斯顿(华盛顿·奥斯顿WashingtonAllston,1779—1843):美国画家、小说家、诗人。

②弥尔顿(约翰·弥尔顿JohnMilton(1608—1674),英国大诗人,著名长诗《失乐园》之作者。

还是回头来说欧文·沃兰吧。要达到他的生活目标,全看他运气好坏。且略过他长时间的紧张思考、满怀渴望的努力、精工细做的辛苦、劳心伤脾的焦虑、独自庆祝成功的一瞬,让这一切都留在我们想象中。然后目睹一个冬夜,艺术家敲开罗伯特·丹福思的家门。在这儿,他看到铁匠魁梧伟岸的身躯被家庭生活熏陶的暖意融融,温和安宁。还有安妮,如今已为人妇,感染不少丈夫朴素坚定的性格。但欧文·沃兰仍然相信,她具有更细腻的优雅,使她能成为力与美的解释者。碰巧老彼得·霍文顿今晚也在女儿炉火旁做客,乍遇艺术家的目光,依然是那令人记忆犹新的敏锐、冷漠,还有挑剔。

“老伙计欧文!”罗伯特·丹福思跳起身,惯握铁条的大手,紧紧握住艺术家纤细的手指头。“到底上俺家来啦,够朋友的。俺还以为永恒运动给你弄昏了头,把往日的老交情全忘了呐。”

“见到你我们很高兴。”安妮少妇的面颊泛起红晕,“这么久不来看我们,哪像朋友呵。”

“嗨,欧文,”老钟表匠用发问打招呼,“你那美丽的小玩意儿怎么样啦?总算搞出来了吧?”

艺术家未即刻回答,却为地板上打滚的一个小人儿吃了一惊——这小家伙从广袤无垠中神秘走来,却这样健壮结实,像是用地球上最密实的物质构成。这前途无量的小娃娃朝客人爬过来,用罗伯特·丹福思的话说,竖了起来,用一双极聪慧的眸子看着欧文。做母亲的不由得与丈夫交换一个自豪的眼神,但艺术家却被孩子的目光弄得不安,觉得这娃娃与老彼得·霍文顿的神情何其相似,简直就是老钟表匠被缩小成为小孩的形状,又通过那双睁得老大的娃娃眼,重复着那个恶意的向题:——

“那美丽的玩意呢,欧文?那美丽的玩意儿怎样啦?你搞成了么?”

“搞成啦,”艺术家眼中胜利的喜悦一闪,露出灿烂的微笑,却又浸透着深奥的思想,几乎有些悲哀。“是的,朋友们,是实话,我搞成啦。”

“真的!”安妮脸上又现出少女般的欢乐,“现在可以问问,这秘密到底是什么了吧?”

“当然,我来就为了揭开这个秘密的,”欧文·沃兰回答。

“你会知道,看到,摸到,并且拥有这个秘密!因为,安妮——要是我还能这样称呼我童年时代的伙伴的话——安妮,我做这个精神化的机械,这个体现和谐运动与美的神秘东西,正是要送给你的新婚礼物。不错,它来的太晚些,可我们年龄越大,周围的东西越失去鲜艳的色彩,灵魂也变得越粗糙,所以就更需要美的精神,只要——原谅我,安妮——只要你明白如何看重这件礼物,就永远不会觉得它来得太晚。”

他边说边掏出一只珠宝盒,是他亲手用乌木精雕而成,还镶嵌着美丽的珍珠花饰,表现一个小男孩在追逐一只蝴蝶,这蝴蝶在另一处化作长翅膀的精灵,飞向天堂。而那男孩或少年,为赢得这美丽的蝴蝶,从强烈的愿望中获得极大的力量,从地上升起,飞入云端,又从云端直抵缥缈的太空。艺术家打开这只乌木盒,要安妮把手指放在盒边,她照办了。但她几乎惊叫起来,因为一只蝴蝶突然闪着翅膀飞了出来,落在她的指尖上。那华丽的紫色翅膀金斑点点,忽闪忽闪上下拍动,仿佛展翅欲飞。那柔和的灿烂辉煌,精致华丽,言语无法形容。自然界最理想最完美的蝴蝶在这儿实现了。不是大地花丛中飞来飞去稍纵即逝的小昆虫,而翩额飞翔在天堂的草地上,供小天使和夭折婴儿的灵魂追逐戏耍的美丽造物。它翅膀上有一层密密的绒毛,清晰可见,耀眼的光亮透着灵性。炉火的光亮在这奇迹四周发着微光——蜡烛的光芒在它身上闪闪烁烁,但它分明有着自己的光辉,照亮了它所停留的手指和伸出的手,白色的光芒恰似一块宝石。它美妙绝伦,令人全然忘记了它的渺小,即使它的翅膀大到直抵苍穹,给人心灵带来的欢乐慰藉也莫过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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