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年老肥胖的大个子和两个身穿国际纵队制服的人从车子后座下来。他戴着一顶过大的卡其贝雷帽,就象法国军队里轻步兵戴的那种,还穿着大衣,拎着一只地图包,大衣歴带上系着一支手枪。

他说的是法语,安德烈斯听不慷,戈麦斯当过理发师,能听憧几句。他吩咐司机把车子从门口开到车房里去。

他和其他两个军官进门的时候,戈麦斯在灯光中清楚地看到他的脸,认出他是谁。他曾在几次政治会议上见到过他,并且经常在《工人世界报》上看到从法文翻译过来的他的文章。他认出他那毛茸茸的眉毛、水汪汪的灰眼睛、肥胖的双下巴,他知道他是当代法国伟大的革命者之一,曾经领导过在黑海的法国海军起义。戈麦斯知道这个人在国际纵队的崇髙的政治地位,他一定知道戈尔兹的司令部所在地,并且能够指引他到那儿去。他不知道岁月的流逝、失望、家庭和政治那两方面的怨恨、挫伤了的抱负在这个人身上产生了什么变化;他不知道向他问讯是最最危险的事情之一。他一点也不知道这情况,径直朝这个人走去,握紧拳头敬,个礼,说,马蒂同志,我们带有给戈尔兹将军的急件。你能指引我们到他司令部去吗?事情很紧急。

这个髙高的肥胖的老人伸出了脑袋望着戈麦斯,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仔细打量着他。即使在这儿前线,在这没有灯罩的灯泡的光线下,在凉爽的夜晚乘了敞篷汽车刚回来,他那张灰脸上还是露出了一副枯衰的神色。他的脸使你觉得象是一头十分衰老的狮子爪下的废料所组成的。

你带着什么,同志?他问戈麦斯,说的是带有很重的加泰隆语口音的西班牙语。他从眼角上向安德烈斯扫了一眼,随即又回头望着戈麦斯。

到戈尔兹司令部给他送一份急件,马蒂同志。哪儿来的急件,同志?从法西斯阵线后方来的。戈麦斯说。安德烈马蒂伸手拿了急件和别的证件,赘了一眼,就放进衣袋里。

把他们抓起来。他对警卫班长说。把他们身上拽査一下,等我吩咐再把他们带来。

他衣袋里装着急件,大步走进那幢石头大房子。戈麦斯和安德烈斯在外面的聱卫室里受一个警卫搜查。

这个人怎么啦?戈麦斯对其中的一个瞀卫说。神经病,那蝥卫说。

不。他是政界要人,戈麦斯说。他是国际纵队的第一政。

尽管这样,他还是有神经病,警卫班长说。你们在法西斯阵线后方是干什么的?

这位同志是那儿的游击认员,戈麦斯对搜他的身的人说。他给戈尔兹将军带来了一份急件。要保管好我的证件啊。别弄丢了这些钱和这颗串在带子上的子弹。这是我在瓜达拉马第一次挂彩时从伤口中取出来的。

别担心,那班长说。所有的东西都放在这只抽斗里。你干吗不问我戈尔兹在哪儿?

我们原想问的。我问了警卫,他把你叫来了。可是接着来了这个疯子,而你问他了。谁都不该问他什么事。他疯了。你要我的戈尔兹在从这公路上过去三公里的地方,在右边树林中的山岩间。

你现在不能放我们到他那儿去吗?不行。这等于要我的脑袋。我只能把你们带到疯子那儿去,再说,你的急件在他手里。你不能跟别人说一说吗?

行。班长说。我一看到负责的领导就对他说。谁都知道他疯了。

我一直以为他是大人物,戈麦斯说。以为他是值得法国夸耀的人物之一。

也许他是个信得夸耀的人物吧,班长说,伸手放在安德烈斯肩上,可是他疯狂透顶了。他得了枪毙人的狂热,真的枪毙人吗,一点不错,班长说。这老家伙杀的人比鼠疫还多。不过,他跟我们不一样,不杀法西斯。不是说笑话。他杀古怪的人。托洛茨基分子、异己分子、各种各样的怪人。这些话安德烈斯一点也不懂。

我们在埃斯科里亚尔的时候,不知道为他杀了多少人。班长说。我们老是派行刑队。国际纵队队员不愿枪毙自己人,尤其是法国人。为了避免麻烦,总是由我们来执行。我们枪毙过法崮人、比利时人、各种国籍的人、各种各样的人。他有枪毙狂。都是出于政治原因。他疯了。他清洗得比六〇六治梅毒还凶可是你能把急件这事跟谁说一说吗?能,伙计。当然。这两个旅的人我都认得。人人都要走过这儿。我甚至也认得俄国人,虽说只有少数人会讲西班牙话。我们不让这个疯子枪毙西班牙人。但是那份急件。

急件也样。别担心,同志。我们知道怎样对付这个疯子。只有他的部下遇到他才危险。我们现在了解这家伙了。把两个俘虏带来,传来了安德烈马蒂的声音。要喝口酒吗?班长问。干吗不?

班长从食柜里拿出一瓶茴香酒,戈麦斯和安德烈斯都喝了。班长也喝了。他用手抹抹嘴,咱们走吧,他说。

呷下了火辣辣的茴香酒,他们嘴里、肚子里和心里都热呼呼的,他们走出警卫室,顺着过道走去,来到马蒂的房间里,只见他坐在一只长桌子后面,面前摊着一张地图,手里摆弄着一支红蓝铅笔,做出一剖将军的样子。对安德烈斯说来,只是增加了一件麻烦事罢了。今天晚上的麻烦事不少。麻烦事总是很多。只要你的证件没问题,心脏没毛病,你就不会遇到危险。他们最终会放你过关,你走你的路。但是英国人说过要抓紧时间,他现在明白,自己不可能回去炸桥了,但是这份急件得送到,而桌边的这个老家伙把它装在衣袋里。

在那儿站着,马蒂头也不抬地说。听着,马蒂同志,戈麦斯脱口而出地说,茴香酒加强了他的气愤。今天晚上我们被无政府主义者的无知阻挠了一次。接着被爿个法西斯官僚的怠惰阻挠了一次。现在又被你这个共产党员的过分怀疑阻挠住了,住口,马蒂头也不抬堆说。现在不是开会。马蒂同志,这是件极其紧急的事,戈麦斯说。头等重要的事啊。

押他们来的班长和士兵发生了珙大的兴趣,他们好象在看一出已看过好多遍的戏,但戏中的精采部分总使他们感到趣味无穷。

样样事情都紧急,马蒂说,所有事情都重要。他这时才抬起头来望着他们,握着铅笔。你怎么知道戈尔兹在这儿?你难道不知道,进攻前来找某一个将军本人是很严重的事吗?你怎么知道有这样一个将军在这儿?

你对他说吧。戈麦斯对安德烈斯说。将军同志,安锤烈斯开口说一他弄镥了头衔,安德烈·马蒂没有纠正他。我是在火线另一边接到这个信件的一在火线另一边?马蒂说,不错,我听他说你是从法西斯阵线那边来的,……

给我信件的人,将军同志,是个叫罗伯托的英国人,他到我们那儿来当炸桥的爆玻手。明白了吧?

把你的故事讲下去,马蒂对安德烈斯说;他用了故事这个词儿,正如用撒谎、胡诌或捏造一样。

好吧,将军同志,英国人叫我尽快把信送给戈尔兹将军。就在今天他要在这一带山区发动一场攻势,我们只要求马上把信送给他,要是你将军同志同意的话。

马蒂又摇摇头。他正望着安德烈斯,但是视而不见,戈尔兹啊,马蒂想,心里又惊又喜,就象一个人听到自己事业上的敌手在一次极惨的车祸中毙命,或一个你所憎恶但对他的正直品德从没怀疑过的人却犯了挪用公款罪时所感到的一样。敢情戈尔兹也是他们中间的一个,戈尔兹竟然和法西斯分子这样明目张胆地勾勾搭搭。他认识了差不多有二十年的戈尔兹。那年冬天曾和卢卡茨在西伯利亚拦劫那列运黄金的火车的戈尔兹。曾和髙尔察克作战的、在波兰作战过的戈尔兹。在髙加索,在中国,自从去年十月以来,在这儿作战。但是,接近图哈切夫斯基。对,也接近伏罗希洛夫。但主要接近,切夫斯基。另外还有谁?在这儿当然接近卡可夫,还有卢卡茨。可是匈牙利人一向全是阴谋家。他过去恨髙尔。戈尔兹过去恨髙尔。记住这一点。把这个记下来。戈尔兹一贯恨商尔。但是他喜欢普茨。记住这一点。社瓦尔是他的参谋长。瞧瞧产生了什么后果。你听他说过,考匹克是个笨蛋。那确实无疑。那是事实。而现在这份急件来自法西斯阵线那边。只有剪除这些腐朽的枝叶,才能使树木健康成长必须使枯枝烂叶清楚地裸露,才能消灭。但怎么会是戈尔兹呢。戈尔兹怎么会也是个叛徒呢。他知道,谁也不能信任。谁也不能信任。永远不能。即使是你妻子。即使是你兄弟。即使是你最老的同志。谁也不能信任。永远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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