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击者垂下了头。他一声不吭。

你没听到我的话?上尉对他大喝一声。

是,我的上尉,伏击者说,并不朝他看。

那么站起来,走。上尉仍握着手枪。你没听到我的话?

是,我的上尉。那干吗不走?我不想去,我的上尉。

你予亭去?上尉用手枪抵住他的后腰。你予寧去?我么。我的上尉。士兵理直气壮地说。贝仑多中尉望着上尉的脸和异样的眼晴,以为他要就地枪涛这个兵了。

莫拉上尉,他说,贝仑多中尉?

这个弟兄也许没错。

他说怕,没错,他说不服从命令,没错?

不。他说里面有鬼,没。

他们全都死了,上尉说。你没听到我说,他们全都死了?

你是指躺在山坡上的伙伴们?贝仑多问他。我同意你的话,帕科,上尉说,别做傻瓜了。你以为惋惜胡利安中尉的只有你一个人?我跟你说,这帮共匪都死了。瞧。

他站起身来,双手按在大岩石顶上,引体上升,双膝别扭地搁上岩石,最后在顶上站直了身体。

开枪吧。他站在这灰色的花岗岩石上挥舞着两臂大开枪打我吧,杀死我吧。

山顶上,伏在死马后面的聋子咧嘴笑了。

他想,这种人啊。他笑了,因为一笑胳膊就痛,竭力忍住了。

共匪。声音从下面传来。流氓,开枪打我吧,杀死我吧。

聋子笑得胸口直颤,从马屁股旁偷偷张望,看到那上尉站在大岩石上挥舞着两臂。另一个军官站在岩石旁边。那个伏击者站在另一边。聋子目不转睹地望着,髙兴地摆着头。

开枪打我吧他低声自语。杀死我吧!他的肩膀又颤动起来。他一笑胳膊就痛,脑袋也象要裂开似的。但是他又笑得象发急惊风似的全身抖动。

莫拉上尉从大岩石上下来了。

你现在相信我了吧,帕科。他质问贝仑多中尉。

不。贝仑多中尉说。

王八蛋!上尉说。这儿只有自痴和怕死鬼。伏击者又小心翼翼地躲到大岩石后面,贝仑多蹲在他旁边殳上尉站在大岩石旁毫无遮蔽,开始朝山顶谩骂。西班牙语里的賍话最多。有些脏诘英语里也有,但是另外有一些词儿却只在渎神和敬神并驾齐驱的国家里应用。贝仑多中尉是个非常虔诚的天主教徒。伏击者也是。他们是纳瓦拉的保皇派,他们在火头上诅咒谩骂之后,认为这是罪孽,总得向神父作忏悔。

他们俩如今蹲在大岩石后望着上尉,听他大骂的时候,认为他这个人和他的咒骂都和自己无关。他们在这生死莫測的一天,不愿说这种话来使得良心上感到内疚。伏击者想,这样的谩骂不会带来好运。这样提到圣母是个凶兆。这家伙比赤色分子骂得还恶毒。

贝仑多中尉在想,胡利安死啦,在这样一个日子死在山坡。

上尉这时不喊了,转身朝着贝仑多中尉。他的眼神显得空前古怪。

帕科,他高兴地说,你和我一起上山吧。我不。

什么?上尉又拔出手枪。

贝仑多在想。我讨厌这种挥舞手枪的家伙。他们一下命令就拔手枪。也许他们上厕所也要拔出手枪才拉得出屎来。

如果你下命令,我可以去,但是我抗议贝仑多中尉对上尉说。

那我一个人去,上尉说。这几胆小鬼的臭气太重了。他右手握着枪,不慌不忙地大步走上山坡。贝仑多和伏击者望着他。上尉无意找掩护,笔直望着他面前山顶上的岩石、马?和那堆新挖出的泥土。

聋子伏在马?后面岩石犄角那儿,注视着上尉大步爬上山来,他想,只有一个。我们只捞到一个,但从他的口气听来,他是个大猎物。瞧他走路的样子。瞧这畜生。瞧他大步向前来了。这家伙归我的了。我带这家伙上路啦,现在过来的这个人跟我是同路。来吧,同路的旅伴。迈开步子。笔直过来吧。过来领教领教。来啊。直走啊。别放悝脚步。笔直过来吧。要走来就走来吧。别停下来看那些死人啦。这就对了——别朝脚下看啊。眼睛朝前,继续走啊。瞧,他留着小胡子——你觉得这小胡子怎么样?他喜欢留小胡子,这位同路的旅伴。他是个上尉。瞧他的袖章。我说过他是个大猎物嘛。他的脸象英国人。瞧啊。长着红脸,黄头发,蓝眼睛。找戴军犓,小胡予是黄色的,长着萆嚷睛。淡蓝色的眼瞎。有点毛病的淡蓝色的眼晴。有点斜视的淡蓝色的艱睛。离我够近啦。太近了。好,同路的旅伴。挨一下子吧,同路的旅伴。

他轻轻扣紧自动步枪的扳机,这种自动武器射击时的后坐力使三脚枪架朝后滑动,枪托在他肩头连撞了三下。

上尉脸朝下地倒在山坡上。他左臂压在身下。握手枪的右臂伸出在脑袋前方。山坡下又一齐向山顶开枪了,贝仑多中尉伏在大岩石后面,心想现在非得在火力掩护下冲过这开阔地带啦。他这时听到山顶传来聋子低沉而嘶哑的声音。

强盗的声音传来。强盗!开枪打我吧!杀死我吧!聋子在山顶上状在自动步枪后面,笑得胸部发痛,笑得他自以为天灵盖要裂开了。

强盗,他又愉快地喊着。杀死我吧,强盗!然后他愉快地摇着头。他想,我们同路的旅伴可不少哪。

他打算等这军官离开大岩石掩护的时候,用自动步枪结果他。他迟早不得不离开那里。聋子知道他躲在那里没法指挥,他认为时机很好,能把他干掉。

正在这时,山上其他人第一次听到了飞机来临的声音。聋子没听到飞机声。他正用自动步枪瞄准着大岩石軔下坡的那一边。他想:等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定已经在奔跑,如果不留神,会打不中他的。他跑这段路时,我可以打他后背——我应当把枪随着他转动,打他前面。或者让他逃,然后射击他,打他前面。我要在那块岩石边上收拾他,对准他前面打枪。接着他觉得自己肩上给碰了一下,扭头看到华金那灰白而惊恐的脸。他朝这小伙子指点的方向一看,见到三架飞机正在飞来。

正在这时,贝仑多中尉突然从大岩石后面冲出来,他低着头,撒开两腿,打着斜冲下山坡,奔到岩石堆后架着自动步枪的地方。

聋子在注视飞机,没看到他溜了。帮我把枪抽出来,他对华金说,小伙子就把架在马?和岩石间的自动步枪拖出来。

飞机不慌不忙地正在飞来。它们排成梯队飞行,形体和声音越来越大。

朝天卧倒,射击飞机,聋子说。等它们飞来,朝它们前面打。

他始终望着飞机。王八蛋!婊子养的。他连珠炮地骂着。

伊格纳西奥!他说。把枪架在小伙子肩上。你!对华金说,坐在那儿别动。蹲下。蹲得低些。不行。再低些,他仰卧着,用自动步枪瞄着笔直飞来的飞机。你,伊格纳西奥,给我按住那个三脚枪架。枪架在华金背上晃动,枪简在他不能自制地震額的身上跳动,而他躊伏着,低着头,听着飞机来近的轰响。

伊格纳西奥匍匐在地,抬头望着天空,注视着飞来的飞机,用双手紧握住三脚架,稳住了枪身。低头。他对华金说。头朝前。伊芭霈丽说过。宁應站着死一隆隆声越来越近了,华金对自己说。接着,他突然改口默念着。满被圣宠的玛利亚啊,天主与你同在;您是女人中有福的,你儿子耶穌也是有福的。天主圣母玛利亚,在我们临死的时刻,为我等罪人祈祷吧。阿门。天主圣母玛利亚,他祈祷到这里,这时飞机声响得使人难以忍受了,他突然想起来了,就心急慌忙地做起忏悔来,我的天主啊,我衷心忏悔,得罪了值得我全心敬爱的您。

他这时耳边响起了哒哒哒的枪声,枪筒灼热地抵在他的肩上。哒哒哒的枪声这时又响了,枪口的声波把他的耳朵都快震聋了。伊格纳西奥拚命把三脚枪架朝下拉,枪身烤灼着他的背部。飞机的隆隆声中响着哒哒哒的枪声,他想不起忏悔该怎么做了。

他想得起的只有这一些话。在我们临死的时刻。阿门。在我们临死的时刻。阿门。在这时刻。在这时刻。阿门。其他人都在射击,现在,在我们临死的时刻。阿门。

接着,在哒哒哒的枪声中响起了一声撕破空气的呼啸声,接着,轰的一声,眼前一片又红又黑的景象,他膝下的土地媒动起来,掀起泥土,打在他的脸上,接着,泥土和碎石劈头盖脑地落下来,伊格纳西奥压在他身上枪也压在他身上。但是他没死,因为听见呼啸声又响了,随着一声轰晌,他身下的土地又展动起来。接着又是一声轰晌,他肚子下面的土地突然倾斜,山顶的一边腾空升起,接着泥土砂石渐渐落下来,盖在他们销着的身上。

飞机又飞来了三次,轰炸山顶,但是山顶上的人谁也不知道了。接着,飞机用机枪扫射山顶之后飞走了。当这些飞机最后一次向山顶俯冲、用机枪哒哒地扫射时,第一架飞机拉起机头,一个鹞子翻身,跟着每架飞机依样行事,队形就由梯形变为艾形,朝塞哥维亚方向飞去。

贝仑多中尉命令密集火力压住山头,同时带一个小队爬到一个可以向山顶扔手榴弹的炸弹坑。他唯恐还有人活着,守在残破的山顶等着他们,于是先向那堆马?炸裂的岩石、带有火药味的被翻起的黄土扔了四颗手榴弹,这才从弹坑里爬出来,走上山顶去察看。

山顸上除了华金之外,没有活人了。这小伙子被压在伊格纳西奥的尸体下面,失去了知觉。华金的典孔和耳朵都在淌血,一颗炸弹落在离他那么近的地方,他一下子处在爆炸的中心,顿时透不过气来,此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感觉不到了。贝仑多中尉划了个十字,对准他后脑勺就是一枪,动作干脆,又很斯文一如果这种暴庚的行动能够说得上斯文的话一就象聋子打死那匹受伤的马一样。

贝仑多中尉站在山顶,俯视着山坡上被打死的自己的伙伴,然后眺望对面的田野,望着聋子在这里作困兽之斗之前他们拍马追逐的地方,他看到自己的部队所作的一切部署,然后命令把死去的伙伴们的马牵来,把尸体横捆在马鞍上,以便运到拉格兰哈去。

把那一个也带走他说。那个抱着自动步枪的家伙。他准是聋子。他年纪最大,掌握枪的就是他。不。把脑袋砍下,包在披风里。他考虑了会儿。你们还是把他们的脑袋都砍下带走吧。还有山坡上的那几个,我们一开始就发现的揶几个。把步抢和手枪收起来,把那挺自动步枪放在马背上。

接着,他下坡走到第一次进攻时被打死的中尉躺着的地方。他低头望着他,但并不碰他。

战争真是坏事啊,他自言自语说。然后他又划了个十字,一路走下山坡,为死去的伙伴的灵魂得到安息念了五遍《天主经》和五遍《圣母经》。他不想待下去看他的命令如何执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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