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伦敦,”海伦娜说。
“哎呀呀,你们一家都是在外头见大场面的,”女招待说。“要不要再来杯牛奶?”
“谢谢,不用了,”海伦娜说。“你是哪儿的人呀,玛丽?”
“米德堡人,”女招待说。“顺着这条路去,前面不远就是。”
“这儿呢,你喜欢这儿吗?”
“这儿地方大些。也算是升高了一个档次吧。”
“你是不是也找些玩乐呢?”
“我总是一有空就去玩儿。请问还要不要用些什么?”她问罗杰。
“不用了。我们得走了。”
他们付了帐,还握了手。
“多谢你赏了我两毛半,”女招待说。“还在我的本子上签了名。相信我会在报上看到你们的消息的。祝你走运。汉考克小姐。”
“也祝你走运,”海伦娜说。“愿你夏天过得顺顺当当。”
“那没问题,”女招待说。“你自己请多保重。”
“你也多保重,”海伦娜说。
“好的,”玛丽说。“可惜我实在没工夫奉陪了。”
她咬了咬嘴唇,一转身,进厨房里去了。
“这姑娘不错,”上车的时候海伦娜对罗杰说。“其实我应该告诉她我也有事不能再耽搁了。可我要是这么一说,怕反而会引得她心上不安。”
“我们的冰壶里得添冰了,”罗杰说。
“我去装,”海伦娜自告奋勇道。“我今天还没有出过一点力呢。”
“还是我去装吧。”
“不。你看报,我去装。威士忌还剩多不多?”
“盒子里还有一平原封未动的。”
“那好。”
罗杰就看起报来。他心想:我还是看报吧。今天要开上整整一天的车呢。
“只花了两毛半,”姑娘装好了冰回来说。“不过这儿的冰块粒头可小了。粒头太小了也不好。”
“晚上再到别处添点儿好了。”
一出镇子,汽车就驶上了长长黑黑的北去的公路,穿过草原和松林,来到了湖泊地带的群山之中,这时的公路就宛如一道黑色的条纹嵌在这杂色斑驳的长长的半岛上。这里已经吹不到海风,四下暑起熏蒸,愈来愈热,不过汽车保持着起十英里的时速,一直不停地笔直开去,迎面自会生出风来,两边的田野都给纷纷甩在脑后。姑娘有感于此,说道:“开快车挺有意思的,是不?好像又回到自己的青年时代了。”
“这话怎么讲?”
“我也讲不清楚,”她说。“只觉得这世界似乎一下子缩小了许多,这种感觉只有年轻的时候才有。”
“我从来不想年轻的时候。”
“这我知道,”她说。“可我就想。你没有失去青春,所以就不想。不想,也就不会失去了。”
“看你扯的,”他说。“根本逻辑不通。”
“是有点不大讲得通,”她说。“不过这中间的关系我会理清楚的,到那时就包你都讲得通了。现在虽然还不怎么讲得通,可不可以让我说说呢?”
“好,你说吧,小妞儿。”
“其实,我要真是百分之百明理的话,我也不会在这儿了。”她顿了一下。“不,我还是会来的。我明理明的是一种‘超理’。不是平常的道理。”
“就跟超现实主义似的?”
“跟超现实主义完全不相干。我讨厌超现实主义。”
“我可不讨厌,”他说。“这玩意儿一出世我就喜欢上了。问题是,超现实主义已经没落,却还那样迟迟不肯退出历史舞台。”
“可事物往往总要到没落以后才真正走红。”
“你这话有道理。”
“我的意思是说,在美国,事物不到没落以后是决不会走红的。等到在伦敦走红的话,那就更不知早已没落了有多少年了。”
“你这些都是从哪儿看来的,小妞儿?”
“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她说。“我在等你的时候有的是思考的工夫。”
“我几时让你挨过等啦?”
“怎么没有哇?你自己是不会知道的。”
车开到这里他得赶快作出抉择了:前面有两条主干公路可通,论里程倒是相差无几,一条他知道路面平、景致好,不过这条路他跟安迪和戴维的妈妈走的次数多了,今天到底是走这条老路呢,还是走景致也许要差一些的新完工的那一条?
他心想:没有什么可选择的。当然走新路啦。就是像有天晚上过“泰迈阿密小道”那样再惊起点什么来,我也不怕。
他们听收音机里的新闻广播,午前尽播些“肥皂剧”,他们关掉不听,只听每小时的整点新闻。
“这可不是像罗马起火光看热闹么,”罗杰说。“东边起了火,把你的希望所寄都快烧光了,你却开了辆车,以起十英里的时速反朝西北西的方向而去。车子在反方向行驶,人却又一直在听那边的消息。”
“车子只要一直往前开,不也能开到那里嘛。”
“还没开到先就一头栽进大海了。”
“罗杰,你真有必要去?真要是有必要,那你就应该去。”
“嗨,没有的事。我不一定要去。至少眼前还不一定要去。昨儿早上你还在睡大觉的时候,我细细考虑过了。”
“我这一大觉睡得够瞧的吧?怪难为情的。”
“这么睡上一大觉好得很嘛。你昨儿晚上睡够了没有?我叫醒你的时候天还早得很呢。”
“昨儿晚上我睡得挺畅的。罗杰?”
“什么事,小妞儿?”
“我们对那个女招待说假话,不大好吧。”
“她爱打听,”罗杰说。“还是那样对她说好办些。”
“你做我的爸爸,像吗?”
“除非我十四岁就生下了你。”
“幸亏你不是我的爸爸,”她说。“不然的话,哎呀那事情就麻烦了。我们的事恐怕本来就是够麻烦的,还不是我给来了个快刀斩乱麻?可你看我会不会惹你生厌呢,因为我才二十二岁,晚上又贪睡,还老是要嚷肚子饿?”
“而且还是我生气见过的最美丽的姑娘,一副睡态堪称妙绝、奇绝,跟她说话儿也总是那么有趣。”
“得了,别再说了。我的睡态怎么叫奇啊?”
“是奇嘛。”
“我是问你怎么叫奇?”
“我对人体结构没什么研究,”他说。“我心里爱你,就是这么回事。”
“你不想谈谈?”
“不想。你呢?”
“也不想。这种事羞人答答的,可叫人害怕了。一想起来就害怕。”
“布拉特钦我的好妞儿。我们很幸运是不是?”
“是挺幸运的,可我们不谈这些吧。你倒说说,安迪、戴夫①和汤姆会不会不高兴?”
①戴维的爱称。
“不会的。”
“我们应当给汤姆写封信。”
“写吧。”
“你猜他这会儿在干些什么?”
罗杰的目光穿过方向盘,瞅了下仪表盘上的时钟。
“估计他已经搁下了画笔,在喝一杯了。”
“我们何不也喝一杯呢?”
“好啊。”
她就取出杯子来调酒,抓了两把小粒子的冰块放在杯子里,冲上威士忌和苏打水。面前的这段新公路路面宽广,坦坦荡荡一直伸展到老远老远,两边都是松林,松树上都开了槽在采松脂。
“这不像是兰德斯公司采的,”罗杰说着,就举起杯子,酒到嘴里觉得冰凉。真够味儿,可惜冰块太小,很快就化完了。
“的确不像。在兰德斯公司的地方上松树之间都种得有黄荆豆。”
“他们也不会用囚犯队来干采松脂的活儿,”罗杰说。“可这儿一带尽是犯人在干活。”
“给我说说那是怎么回事。”
“说起来真太不像话了,”他说。“州里把犯人都包给了采松脂和伐木的工地。在经济恐慌最严重的时期,从火车上下来的人往往是来一个给逮一个。火车上尽是找工作的人。往东跑的、往西跑的、往南跑的,都有。火车一出塔拉哈西,①人家就截住火车,把车上的人都赶下去,押去关起来,随即就判他们统统打入囚犯队,包给采松脂和伐木的工地去干活。这一带是个黑暗世界。腐朽,黑暗,法律条文倒是一大堆,可就是有天没日。”
①佛罗里达北部一个城市。
“松林地带有时倒也挺可爱的。”
“可爱什么呀。应该说可恶至极。这里有多少横行不法之徒,可一切活儿却都叫囚犯去干。简直就是个奴隶社会。法律条文都是给外头人看的。”
“好在我们很快就可以过了。”
“是啊。不过说真的,这个情况我们还是应该了解的。要了解这一切是怎么搞的。是怎么搞得起来的。要了解谁是恶棍,谁是豪霸,该怎样把他们铲除。”
“我就愿意去把他们铲除。”
“你还不知道呢,佛罗里达的政治势力你要是胆敢去碰一碰,那可是够你瞧的。”
“真有那么厉害?”
“厉害得简直叫你不敢相信。”
“你挺了解的?”
“有些了解,”他说。“我跟几个好心人一起去碰过一碰,可是动不了一根毫毛。倒是我们都给打得头破血流。当然这都是嘴上打架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