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想:看她这样子真像一头小野兽,她的睡相也正像一头小野兽。他又想:那么你说她这一头短发又像什么呢?依我看,最贴近的比喻应该说是好像有人把她的头发在砧板上一斧头给斩断了似的。看上去总似乎有一种雕像般的感觉。他是挺爱妹妹的,妹妹爱他却似乎过了头。不过,他想:这种事情我看总不会有什么的。至少我希望不会有什么。
他又想:把人叫醒可不好。连我都这样筋疲力尽,她肯定是累坏了。我们在这儿要是能平安无事,那就说明我们这样做是做对了:我们就是应该躲得远远的,等事态平息,等南边来的那个猎监员自己滚蛋。不过我还是应该让小妹吃得好些。遗憾的是,真正像样的东西我实在拿不出什么来。
东西,当然还是有一些的。那背包里装的就够重的了。不过今天我们实在应该去弄些浆果。打得到的话最好能打上一两只松鸡。还可以去采些鲜美的蘑菇。熏肉当然得节省点儿用,不过我们也不至于就不够用,因为我们还有瓶酥油。昨儿晚上我恐怕给她吃得太少了。而且她惯常要喝很多牛奶,还挺爱吃甜食。不过也不用发愁。我们自有好东西吃。好在她挺喜欢吃鲑鱼。昨天那几条鲑鱼实在好吃。所以用不到为她发愁。她会吃得满意的。可尼克老弟啊,你昨儿晚上肯定没有让她吃饱喝够。现在还是别去叫醒她,就由她去睡吧。眼前的活儿就有得你干的。
他小心在意地从背包里取出些东西来,这时妹妹却在睡梦中微微一笑。这一笑,颧骨上黑黝黝的脸皮就绷紧了,显出了原来的底色。她并没有醒,尼克就管他去准备做早饭,把火先生气来。砍好的柴还有不少,他却只生了一堆小小的火,先期茶,一会儿再做早饭。他喝的是清茶,还吃了三颗杏子干,又拿起《洛纳·杜恩》来想看上一段。可是这本书他早已看过,现在重读觉得已经没有一点吸引力,心想:此次外出,这倒是个损失。
昨天傍晚建好营地以后他拿出几个李子干放在一只铁皮桶里浸泡,这会儿就把泡透了的李子干放在火上慢慢儿煮。在背包里他看到有精荞麦粉,他就把麦粉连同一只搪瓷锅、一只铁皮杯一起拿了出来,在麦粉里和上水,调成糊状。那听植物油做的酥油已经取出。他又从一只空面粉袋底上剪下一块,裹在一根砍下的枝条上,用一段钓鱼绳子紧紧扎住。小妹总共带来了四只旧面粉袋,能有这样一个妹妹他真感到自豪。
调好了面糊,把平底锅放到火上,这一回锅子里加的是酥油,抹油就用蒙着块布的那根枝条。平底锅里先是泛起了一层乌光,继而嗤嗤有声,还毕剥作响,他又加了一次油,然后才把面糊倒下去摊平,看着面饼起了泡,不一会儿周边渐渐生出了硬皮。他看着面饼膨发起来,生出了纹理,成了灰白色。他用一块新削的干净木片把饼从锅底上铲下,翻了个个儿再盛起来,煎得金黄脆亮的一面在上,另一面还在嗤嗤作响。在锅子里明明看到面饼一个劲儿往上膨胀,提在手里却还是觉得挺重的。
“早上好,”妹妹说。“我睡了个大懒觉了,是不是?”
“没有的事,小鬼。”
她站起身来,衬衫下摆挂下来罩住了黑黝黝的大腿。
“你把活儿全都干好了。”
“还没有呢。我刚开始在煎饼。”
“这个饼一股味儿真香极了,是不是?我到泉水边去洗个澡再来帮你干。”
“别在泉水里洗澡。”
“我可不是那种高等人,”她说完,就在棚子后边消失了。
“你把肥皂放在哪儿啦?”她说。
“在泉水边。那儿还有只空的猪油桶。请你把里边的黄油给我拿来。放在泉水里凉着的就是。”
“我一会儿就回来。”
黄油足有半磅,她连空桶一起拿了回来,桶里用油纸包着的就是黄油。
他们拿黄油和“木屋”牌糖浆涂在荞麦饼上吃。“木屋”牌糖浆是铁皮罐头原装的,罐头上有个烟囱状的口子,旋开盖子就可以从口子里倒出糖浆来。兄妹俩都饿极了,荞麦饼加上黄油糖浆,味道也好极了,黄油一涂到饼上就化,跟糖浆一起尽往沟沟洼洼里流。煮好的李子盛在两只铁皮杯子里,他们吃了李子又喝汁。吃完了又用原杯沏茶喝。
“这样好吃的李子只有在过节的时候才吃得到,”小妹说。“味道真叫绝了!你晚上睡得好吗,尼基?”
“好极了。”
“谢谢你替我盖了件衣服。不过这一夜还是过得挺愉快的,是不是?”
“是啊。你半夜里没有醒吧?”
“我到这会儿还没有醒呢。尼基,我们就一辈子待在这儿,好吗?”
“那怎么行。你长大了还得嫁人。”
“我反正就嫁给你得了。我就跟你同居算你的妻子好了。我在报上的一篇文章里看到过有这么回事。”
“是在一篇讲不成文法的文章里看到的吧。”
“对。我就根据不成文法跟你同居算你的妻子。这可不可以呀,尼基?”
“不可以。”
“我就是要这么办。我就是要瞒着你去办。这种事情好办得很,只要过上一段时间的夫平生活就行。我要叫他们算起时间来就从现在算起。那跟垦地占地的规定是一样的。”
“我不让你去提出申请。”
“那可由不得你作主了。这就叫不成文法。我琢磨来琢磨去,也不知琢磨过多少回了。我要去印些名片,上面这样写:尼克·亚当斯太太,住密执安州十字村——目前尚在同居阶段。我要把这样的名片每年公开向人散发一批,直到规定期满。”
“我看你这办法行不通。”
“我还另外有一套方案呢。我要趁我还未成年,先给你生几个娃娃。到那时,根据不成文法你就不能不跟我结婚了。”
“那就不是不成文法了。”
“我也都搞糊涂了。”
“这种事行得通行不通,反正现在谁也说不准。”
“肯定行得通,”她说。“索先生①就指望着这一招哪。”
①这里和下文提到的索先生和斯坦福·怀特先生,牵涉到本世纪初美国一件轰动一时的凶杀案。斯坦福·怀特(1853-1906)是美国著名建筑设计师,是个有钱、有地位的人物。他追求一个美丽风骚的歌舞女演员内斯比特(1885-1969),而内斯比特后来却嫁给了铁路巨头哈里·索(1871——1947)。婚后过了一年多,索得知内斯比特婚前与怀特有恋情,于1906年6月25日枪杀了怀特。索声称他此举是为了保卫他妻子的名誉。这个案子闹得举国哗然。第一次审理时因陪审团意见不一致而未作出裁定,第二次审理时以被告精神不正常为由,将索开释。
“索先生也许弄错了呢。”
“怎么会呢,尼基,这不成文法的玩意儿实际上就是索先生想出来的。”
“我看是他的律师吧。”
“哎,反正这场官司总是索先生打的。”
“对索先生这个人我是不大喜欢的,”尼克·亚当斯说。
“好呀。索先生有些地方我也不大喜欢。不过他这么一来,报纸就有看头多了,是吧?”
“他这么一来,也有人对他就更反感了。”
“人家对斯坦福·怀特先生也很有反感。”
“我看人家是妒忌他们俩。”
“我相信事情就是这样,尼基。就好比人家妒忌我们一样。”
“你看现在还有没有谁妒忌我们?”
“这会儿大概不会有人妒忌了吧。只怕连妈妈都会认为我们是逃避法律制裁的亡命之徒,浑身都是罪孽。幸亏她不知道我还给你拿了那瓶威士忌。”
“我昨儿晚上尝过味道了。这威士忌很不错。”
“啊,那就好。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偷酒。偷到的居然是好酒,你说妙不妙?我还以为跟那两个家伙沾了边的就不会有好东西呢。”
“老是要叫我想到那两个家伙,讨厌死了。我们不要再提他们了,”尼克说。
“好吧。我们今天干什么呢?”
“按你的意思呢?”
“按我的意思我倒想上约翰先生的起子里去,我们还缺少些什么,统统给买来。”
“那怎么行呢。”
“我知道这不行。那你到底有些什么打算?”
“我们该去采些浆果,我再去打一只松鸡,能多打几只更好。鲑鱼倒是不愁钓不到的。可我不想叫你老吃鲑鱼,吃得都腻了。”
“你吃鲑鱼吃腻过?”
“没有。不过听说有人多吃就腻了。”
“鲑鱼我是吃不腻的,”小妹说。“不比狗鱼,一吃就腻。鲑鱼,还有鲈鱼,那是再吃也吃不厌的。这我有数,尼基。不骗你的。”
“还有大眼狮鲈也是吃不厌的,”尼克说。“只有铲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