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这是海明威未完成的一篇短篇小说,原载于《尼克·亚当斯故事集》。——原编者注。
“尼基,”妹妹对他说,“听我说哪,尼基。”
“我不想听。”
他只顾看着那口清泉,泉眼里水噗噗地往外直冒,水里有小股小股的沙子跟着喷出来。泉边的小石子里插着一根带杈的干树枝,上面挂着一只铁皮水杯。尼克·亚当斯瞧了瞧水杯又看起泉水来,涌出的泉水汇成一道清澈的水流,在路旁的小石子地上流去。
路的两头他都一眼看得见,他抬眼望了望山冈,又向下看了看码头和湖上,湖湾对面是林木葱茏的尖角地,碎浪翻白的湖岸外是开阔的湖面。他背靠着一棵大杉树,后面是一漆黑沉沉的杉林沼泽地。妹妹坐在旁边的青苔上,拿胳膊搂着他的肩头。
“他们在等你回家吃晚饭呢,”妹妹说。“一共来了两个人。是坐一辆马车来的,他们问你上哪儿去了。”
“有谁告诉他们了吗?”
“谁也不知道你在哪儿呀,就我一个人晓得。你钓到的鱼多吗,尼基?”
“钓到二十六条。”
“都是大鱼吗?”
“给人家做菜正合适。”
“喔,尼基,你可别卖了呀。”
“那老板娘肯出我一块钱一磅,”尼克·亚当斯说。
妹妹晒成了一身的褐色,她的眼睛又是深褐色的,头发也是深褐色的,夹着晒得发了黄的一绺绺。兄妹俩相亲相爱,别人根本不在话下。家里的其他成员在他们眼里都是“别人”。
“他们什么都知道了,尼基,”妹妹完全是一副绝望的口气。“他们说要拿你做个样子叫人家看看,说是要把你送教养院呢。”
“他们只有一件事抓到了证据,”尼克说。“不过我看我还是得暂时去避避风头。”
“我一块儿去好吗?”
“不行。我很抱歉,小妹。我们还有多少钱?”
“十四块六毛五。我都带来了。”
“他们还说了什么别的没有?”
“没有。就说不见你回家他们就不走。”
“妈妈还得弄吃的招待他们,一定弄得头都疼了。”
“已经请他们吃过一顿午饭了。”
“他们都干了些什么呢?”
“就在纱窗阳台上坐着没事干。他们要向妈妈讨你的猎枪看,可我刚才一见他们出现在栅栏前,把枪早藏在柴棚里了。”
“你料到他们要来?”
“是啊。你不也料到他们要来吗?”
“就是。这些混蛋!”
“我也觉得他们挺混蛋的,”妹妹说。“我都这么大了,还不让我一块儿去吗?我把枪都藏好了。钱也都带来了。”
“带上你我不放心,”尼克·亚当斯对她说。“我连自己要去哪儿,心中都还没一点数呢。”
“你怎么会没数呢。”
“我们要是两个人一块儿去,人家该更注目了。一个小伙子一个小姑娘,多显眼哪。”
“我扮个男孩子好了,”她说。“反正我也一直很想做个男孩子。我只要把头发剪短了,谁还看得出我是个姑娘家呢。”
“对,”尼克·亚当斯说。“这倒是真的。”
“我们还是得考虑得周到一些,”她说。“求求你了,尼克,求求你了。我一块儿去可以帮你很多忙呢,再说没有了我你会感到冷清清的。你说是不?”
“我现在一想起要离开你,就已经感到冷清清了。”
“你看这不是?再说这一走说不定就得几年。谁说得定呢?带上我吧,尼基。求求你带上我吧。”她把他亲了亲,两条胳膊紧紧搂住了他。尼克·亚当斯望着她,拼命想把自己的思路理理清楚。事情难办哪。可他没有别的办法。
“论理我是不该带你去的。不过话要说回来,论理我就根本不该闯这个祸,”他说。“好,我就带你去。不过,恐怕至多只能带你两三天。”
“这没关系,”妹妹对他说。“什么时候你不要我了,我就马上回家。要是你觉得我麻烦,觉得我讨厌,觉得我费钱,我一定回家就是。”
“我们得好好合计一下,”尼克·亚当斯对她说。他瞧了瞧路的两头,又抬眼望了望天,天空中飘浮着大团大团下午的高层云,再看看尖角地外的湖上,湖上尽是一片片白色的浪花。
“我得穿过树林子上尖角地那边的小旅馆去,把鲑鱼卖给老板娘,”他对妹妹说。“这鱼是她定好了的,今天要做菜供应夜市。眼下馆子里吃鲑鱼的比吃鸡的多。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这些鲑鱼是挺不错的。我已经掏洗干净,用干酪包布包好,所以准能保持新鲜,不会变味。我打算告诉她,本地的猎监员跟我有些过不去,他们正在到处找我,我得到外地去躲上一阵。我打算问她讨一只平底小锅,问她要一些盐和胡椒粉,另外再要些咸肉,要些瓶酥油,要些玉米粉。我还要问她讨一只布袋,好装东西,我还打算去弄些杏干、李干,弄些茶叶,多带些火柴,再带把小斧头。不过毯子我只能弄上一条。她会帮我忙的,因为卖鲑鱼犯法,买鲑鱼也一样犯法。”
“我可以去弄条毯子,”妹妹说。“我就把枪裹在毯子里,把你我的鹿皮鞋都带上,我再去换一条其他样式的工装裤,换一件衬衫,把身上的换下来藏藏好,让他们以为我还是穿的这身衣裤。还要带肥皂,梳子,剪刀,针线包,一本《洛纳·杜恩》,一本《瑞士家庭鲁滨逊》。”②
①英国小说家布莱克默(1825-1900)所著的一部历史小说。
②瑞士人魏斯(1781-1830)用德文写的一部小说,写一个家庭遭遇海难流落在荒岛上的故事。曾译成多种文字出版。
“有点二二口径的子弹找到多少带多少,”尼克·亚当斯正说着,话音忽然匆匆一转:“快过来!躲一躲!”他看见路上来了一辆马车。
他们就在杉树后面贴着软绵绵的青苔坡面趴下,听见了沙土路上轻轻的马蹄得得,夹着细微的轮声咿哑。车上的人谁也没说话,但是车过时尼克·亚当斯闻到了他们身上的气味,还闻到了马的汗臭。他当他们会停下车来,到泉水跟前饮饮马、喝点水什么的,所以急得一身是汗,直到车子往码头的方向去远了,这才放了心。
“就是他们吧,小妹?”他问。
“没错,”她说。
“来,爬到后面去,”尼克·亚当斯说。他拖着他那袋鱼爬到了后面的沼泽地里。这一带的沼泽地长满了青苔,却并不泥泞。他这才站起身来,把口袋藏在一棵杉树的树干背后,做个手势让妹妹再往里走。他们脚步轻得像鹿一样,钻进了这片尽是杉树的沼泽地里。
“内中有一个我认识,”尼克·亚当斯说。“这王八蛋可是个坏种。”
“他说他已经盯了你四年了。”
“我知道。”
“那另外一个,穿一身青、脸皮颜色像烟草渣儿的大个子,是从本州的南边来的。”
“好,”尼克说。“人都看到了,我还是快些走吧。你回家不会出岔子吧?”
“不会。我抄近路翻山走,不走大路。晚上我在哪儿跟你碰头,尼基?”
“我看你实在不应该去,小妹。”
“我一定得去。你不知道,这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可以留一张条子给妈妈,说我跟着你去了,说你会好好照应我的。”
“好吧,”尼克·亚当斯说。“我就在遭过雷击的那棵大青松旁边等你。从树林口一直往里走,看见倒在地上的那一棵便是。你知道那棵树吗?抄近路去大路,总得过那棵树的。”
“那离我们家近得很呢。”
“我不想让你带着那么些东西跑太多的路。”
“我听你的就是。可你千万别去冒险啊。”
“我真恨不得手里有把枪,这就赶到树林边,趁那两个坏蛋还在码头上,就把他们两个全崩了,再到老磨坊去弄块铁芯来,用铁丝在他们身上一系,把他们沉到深水里去。”
“这以后呢,你又准备怎么样?”妹妹问。“他们可是上面派来的。”
“那第一个王八蛋谁也没派他来。”
“可你打死了驼鹿,你还卖鲑鱼,他们在你小船上查到的那许多东西都是你打死的。”
“打这种东西不算犯法。”
他不想提起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因为那就是他们所掌握的证据。
“我明白。可你总不能去杀人吧,我要跟着你去也就是为了这个缘故。”
“我们不提这个。不过那两个王八蛋我真恨不得宰了他们。”
“我明白,”她说。“我的心情也跟你一样。可我们总不能去杀人呀,尼基。你就答应我不干,成吧?”
“不成。这么一说,给老板娘送鲑鱼去恐怕也不大保险呢。”
“我给你送去。”
“不。太重了。我带着货色穿沼泽地,绕到旅馆后面的树林子里。你径直去旅馆,看老板娘在不在,有没有情况。没有情况的话,你就到树林子里来,我在那棵大椴树下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