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想想看,”弗兰基说。弗兰基平时常在码头附近闲荡,找点零活干干,他耳朵相当背,每晚喝酒总是过量。不过要论朋友的义气、心地的善良,比他还好的人就没处找了。我第一次把船开到这儿来就跟他认识了。那阵子他常常帮我装货。后来我虽然添了设备,改成游艇,做起这招揽顾客来古巴钓箭鱼的生意来,但是在码头附近、在咖啡馆酒吧间里,我还是常常跟他见面的。他样子似乎有点傻,对人往往并不答话,却报以一笑,不过那其实是因为他耳背的缘故。
“你什么都肯运?”弗兰基问。
“对,”我说。“我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呢。”
“什么都肯?”
“对。”
“我来想想法子看,”弗兰基说。“我上哪儿去找你呢?”
“我在佩拉,”我说。“我总得吃饭哪。”①
①“佩拉”一词在西班牙语中是“珍珠”的意思。这里也就是指三藩珠咖啡馆。
在佩拉,只要花上两毛五就可以饱饱地吃上一顿。菜单上的菜都是每道一毛,汤只消五分。我跟弗兰基一同走到咖啡馆才分手,我拐了进去,他还是继续往前走。临走前还跟我握了握手,又一次拍了拍我的背。
“别急,”他说。“我弗兰基计谋多,会办事,爱喝酒,没有钱,可是够朋友。你别急。”
“再见,弗兰基,”我说。“老兄,你也别急。”
我走进佩拉,找了一张桌子坐下。被子弹打碎的橱窗已换上了一方新的玻璃,样酒柜也已全修好了。卖酒柜台上有好些西班牙佬在喝酒,也有几个在吃饭。一张桌子上早已玩起了多米诺骨牌。我要了一客黑豆汤、一客土豆炖牛肉,那只花了一毛五。加上一瓶“喝脱伊”啤酒,总共两毛五。我向招待问起那天枪击的事,他一句也不肯说。他们全都吓破胆了。
我吃完饭,往后一靠,抽上一支烟,心里烦躁得要命。就在这时我看见弗兰基进门来了,背后还跟着个人。运“黄货”!——我心里暗暗想道。原来是运“黄货”!
“这位是辛先生,”弗兰基说完,面露一笑。他果然办事奇快,自己也很得意。
“你好,”辛先生说。
辛先生可以说是我生气见过的最最圆滑的一个“八面光”了。他是个唐山佬那是没有问题的,可是他说起话来完全像个英国人,身上穿一套白西装,配着绸衬衫、黑领带,头上戴一顶值到一百二十五块大洋的巴拿马草帽。
“喝杯咖啡好吗?”他问我。
“可以陪你来一杯。”
“多谢,”辛先生说。“这儿没有外人吧?”
“要是这咖啡馆里的人都不算外人那就没有外人了,”我对他说。
“那好,”辛先生说。“你有一条船吧?”
“三十八英尺长,”我说。“一百骑马力,克尔麦思型。”
“啊,”辛先生说。“我还以为是条小帆船哩。”
“装两百六十五只货箱绰绰有余。”
“你愿意租给我吗?”
“你肯出什么价?”
“你自己用不到去。船长水手我自备。”
“不行,”我说。“船到哪儿我得跟着到哪儿。”
“哦,是这样,”辛先生说。他转过脸去对弗兰基说:“请你回避一会儿好吗?”弗兰基却是一副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冲他一笑。
“他耳背,”我说。“英语也懂得不多。”
“哦,是这样,”辛先生说。“你会说西班牙话。叫他过一会儿再来。”
我用大拇指对弗兰基做了个手势。他就站起来到卖酒柜台那边去了。
“你不会说西班牙话吗?”我说。
“啊,会,”辛先生说。“请问你究竟碰到什么情况了,怎么也会——怎么倒肯考虑……”
“我没钱了。”
“哦,是这样,”辛先生说。“船有什么欠帐吗?会不会有人要求扣押抵债?”
“没有的事。”
“这就好,”辛先生说。“你的船上可以接纳多少我那可怜的同胞呢?”
“你是说可以装多少人?”
“正是。”
“多远的路程?”
“一天的路程。”
“这倒很难说,”我说。“没有行李的话装上十二三个人总还可以。”
“他们不带行李。”
“你打算把他们运到哪儿呢?”
“这个由你决定好了,”辛先生说。
“你是说,把他们卸在哪儿由我决定?”
“你就装上他们,把船往托图加斯①开,自有一条帆船会来把他们接去的。”
①全称应为德赖托图加斯,是佛罗里达最南端基韦斯特西北的十个小岛。
“你听我说,”我说,“托图加斯的洛格海基岛上有座灯塔,里面有个电台,那可是跟两头都有联系的。”
“是啊,”辛先生说。“自然谁也不会那么傻,把他们去卸在那儿。”
“那又怎么样呢?”
“我刚才说了,你装上他们,把船往那儿开。你的事就是运送他们这一程路。”
“这以后呢?”我说。
“你完全可以见机行事,把他们卸在哪儿合适就卸在哪儿。”
“帆船会到托图加斯去接他们吗?”
“这哪儿会呢,”辛先生说。“那也太傻了。”
“出多少钱一口?”
“五十块,”辛先生说。
“那不行。”
“七十五块成了吧?”
“你得多少钱一口?”
“哎,那跟这个不相干。你要知道,我所以能发出这些通行证,牵涉的方面多得很,或者是不是可以说,关系复杂得很。可不是到我为止的。”
“是啊,”我说。“何况我去干那档子事儿又是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的。是不是?”
“你的意思我完全理解,”辛先生说。“那就一百块钱一个好不好?”
“你听我说,”我说。“我干这个事要是给逮住了,你可知道我得坐多少年的牢?”
“十年,”辛先生说。“至少十年。可这又怎么会弄到坐牢呢,我亲爱的船长。你唯一的风险,就是把旅客弄上船。其他一切,都可以由你看情况处理。”
“要是给你原船送回呢?”
“那也很简单。我可以对他们说是你不好,坏了我的事。我可以退还一部分钱,把他们再运出去。他们还有不明白的吗,走这条路出去可是不容易的。”
“我怎么样呢?”
“给领事馆捎个信儿我想我还是应该的。”
“哦,是这样。”
“船长,一千两百块在眼下可不算个小数目啦。”
“我什么时候可以拿到钱?”
“你同意的话先付两百,人上了船再付一千。”
“我要是拿了这两百块一走了之呢?”
“那我自然也没办法,”他笑笑说。“不过我知道你是不会做这种事的,船长。”
“两百块你带着没有?”
“当然带着。”
“放在盘子底下。”他照办了。“好,”我说。“我明儿早上办好出港手续,天黑以后开船。那么我们在哪儿装货呢?”
“巴库拉瑙怎么样?”
“好吧。你那边都安排好了?”
“好了。”
“装货的事我们也得事先说好了,”我说。“你在岬角上亮出信号:两个灯光,一上一下。我看见以后就把船开进港。你们也坐一条船出来,货就从你的船上卸下直接装到我的船上。你亲自来,把钱也带来。我不拿到钱一个也不让上船。”
“行,”他说。“你动手装货,先交一半,货全部装完,余数一起付清。”
“好,”我说。“那也在理上。”
“这样就都说定啦?”
“该都说定了吧,”我说。“不带行李,不带武器。枪支,刀子,包括剃刀,一概不许带。这一点也得讲清楚。”
“船长,”辛先生说。“你还信不过我吗?你难道还看不出你我的利益是一致的?”
“你敢担保?”
“请别这样难为我啦,”他说。“难道你还看不出你我的利益是完全一致的?”
“好吧,”我对他说。“你们什么时候到那儿?”
“午夜以前。”
“好吧,”我说。“我想就这些了。”
“你要大票还是小票?”
“百元票好。”
他站起身来,我看着他出去。临出门的时候,弗兰基还冲他一笑。没说的,这是个八面玲珑的唐山佬。好一个出色的唐山佬。
弗兰基来到了我的桌子上。“怎么样?”他说。
“你是在哪儿认识辛先生的?”
“他是运华工的,”弗兰基说。“做大生意的。”
“你认识他有多久了?”
“他来这儿有约莫两年了,”弗兰基说。“本来在他以前运华工是另有个人的。这人叫人给打死了。”
“辛先生早晚也会让人打死的。”
“是啊,”弗兰基说。“怎么不会呢?他做的生意大着哪。”
“生意不小,”我说。
“大着哪,”弗兰基说。“华工运出去都是一去不来的。他们只听别处的华工写信来说那边好得很。”
“那好嘛,”我说。
“这种华工都不识字哪。识字的都赚上大钱了。他们却连吃的都没有。他们是吃大米的。这儿总共有几十万华工。却只有三个中国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