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他仆人很快就要获得自由了,而且知道他会为此而高兴。到目前为止,这士兵已经不愿接近他了。上尉变得更加愤怒。士兵不在的时候他无法休息,而当士兵在的时候,他便用折磨人的目光怒视着他。上尉憎恨士兵那毫无表情的黑眼睛上面两道好看的黑眉毛,为士兵那漂亮的四肢灵活活动而发怒。他自己的四肢因为没有什么军事活动而变得僵硬了。他表现出苛刻严厉的神色,轻蔑地讽刺他,侮辱他,威吓他。年轻士兵变得更沉默寡言,毫无表情。

“你是吃什么长大的,不能正眼看人吗?我跟你说话的时候,看着我的眼睛。”

士兵抬起黑眼睛望着上尉的脸,但却是视而不见:他眼睛微微有些斜视地瞪着,察觉到他主人眼睛的蓝色,但根本不接触他的目光。年长者脸色苍白,微红的眉毛颤动着。他无法发出进一步的命令。

有一次,他把一只笨重的军用手套扔到了年轻士兵的脸上,然后得意地瞧着那双黑色的眼睛突然冒出怒火,看着他的眼睛如同稻草给扔到火上所燃烧的火焰。他嘲弄似地笑得发抖。

但是只有两个多月了。这个年轻人本能地想要使自己保持原有的心态:他尽力服侍军官,好像那是一位抽象的权威而不是一个人。他所有的潜能都用于避免个人接触,甚至是那看得见的仇恨。他的仇恨在身不由己地滋生着,以应付军官的怒火。然而他把它隐藏在内心深处。只有在离开军队的时候,他才敢承认这回事。他天性活跃,有许多朋友,他们是很好的伙伴。可是不知怎么他变得孤独了。现在,这种孤独和寂寞加剧了,贯穿着他的服役期。可是军官好像愤怒地发疯了,令年轻人非常恐惧。

士兵有个情人,一位山区姑娘,纯朴而富有主见。两人走在一起很少说话。他很少向她开口,只是胳膊拥着他,寻求身体上的接触。这样能使他减轻痛苦,使他更容易忘却上尉;因为把她拥在怀中可以使他轻松。而她也以一种无法言喻的方式为他而活着。他们堕入了爱河。

上尉察觉到了这回事,愤怒得发狂。他让年轻人天天晚上忙碌不停,并以看到年轻人脸上浮现出阴郁的神情为乐。两个男人的眼光偶尔相接,士兵的目光愠怒阴沉,固执地紧盯不放,上尉则露出轻蔑的嘲笑。

军官根本不承认抑制不了自己的愤怒。他不知道他对勤务兵的感情根本不是一个对他蠢笨、反常的仆人行为所激怒的男人的感情。所以他仍然坚持自己有理,并且依从常规,继续按部就班地办理其他事情。但他太压抑了,神经无法忍受。

终于,他抡起皮带打在仆人的脸上。当他看见年轻人惊恐地退缩,眼睛里含着痛苦的泪花,嘴角流着血时,他立刻感到一阵带着震颤和羞愧的快意。

但他承认,他以前从未做过这样的事。小伙子惹火了他,他简直要发疯了。为了排遣心中的郁闷,他带了个女人出去散了几天心。

那是对放荡的嘲弄,因为他完全不想要这女人。但他继续停留在那儿,等到假期结束。最后他惨兮兮地回来了,带着倍受折磨和恼怒的情绪。一下午他都在骑马,然后径直回来吃晚餐。勤务兵出去了。军官一动不动地坐着,纤细优雅的双手搁在桌子上。他的血液似乎已经凝结了。

终于,仆人走了进来。他注视着年轻人强壮舒适的身体,漂亮的眉毛,浓密的黑发。只有一个星期的时间,这年轻人就已经恢复了他往日的神采。军官的手抽搐着,仿佛充满了疯狂的火焰。年轻人立正站着,一动不动,神情木然。

吃晚饭的时候两人都沉默不语。可是勤务兵看起来很急切,有什么事一样。他把盘子弄得丁当直响。

“你很急吗?”军官问,看着仆人热切、温和的脸。对方没有回答。

“回答我的问题,好吗?”上尉说。

“好的,先生。”勤务兵答道,端着一堆军用盘子站着。上尉等了一下,看着他,然后又问:

“你很急吗?”

“是的,先生。”这样的回答让听者心里一阵冒火。

“干什么?”

“我要出去,先生。”

“今晚我需要你。”

片刻的犹豫。军官的面部表情奇异地生硬。

“好的,先生。”仆人从嗓子眼里答道。

“我明晚也需要你——事实上,除非我放你的假,否则你所有的晚上都属于我。”

留着小胡子的嘴紧闭着。

“好的,先生。”勤务兵回答道,开启了一下嘴唇。

他往门口走去。

“你耳朵上为什么夹截铅笔?”

勤务兵犹豫了一下,然后继续走着,没有作答。他把盘子拿到门外堆成一堆,从耳朵上取下铅笔,放在口袋里。他刚才在给情人的生日卡上抄诗。他回去继续收拾桌子。军官心神不定,带着一丝热切的笑意。

“你耳朵上为什么夹截铅笔?”他问。

勤务兵双手托着盘子。他的主人正站在绿色大炉子附近,脸上挂着一丝笑意,下巴向前伸着。当年轻士兵看着他时,他的心突然嘭嘭跳个不停。他觉得什么都看不见了,茫然地转身朝门口走,没有任何表示。勤务兵刚蹲下身子把盘子放下,突然被人从后面踢了一脚,他趔趄着向前摔倒了。瓶瓶罐罐呼啦啦全滚下了楼梯,他紧紧抓住楼梯扶手,才没滚下去。正想爬起来,又给人重重地踢了一下,然后又是一下。他只得无力地靠着栏杆,歇歇气。他的主人已经迅速地走进房间,关上了门。楼下的女仆抬头看着楼梯间,对着乱七八糟散成一团的瓶瓶罐罐做了个嘲弄的鬼脸。

军官心绪不宁。他倚在冰冷的绿色炉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葡萄酒,其中一些洒到了地板上,然后把剩下的一饮而尽。他听见士兵在楼梯间收拾盘子。他脸色苍白,好像喝醉了一般,在期待着什么。仆人又走了进来。看见这年轻小伙子痛苦地、手足无措地站着,上尉的心猛地一颤,似乎很快乐。

“舒勒!”军官发话了。

士兵立正稍显迟缓。

“是,先生。”

年轻人站在他面前,长着可怜的小胡子,漂亮的眉毛在黑色大理石般的额头上清晰可见。

“我问过你一个问题。”

“是的,先生。”

军官的声音像硫酸一样在侵蚀着堡垒。

“为什么耳朵上有截铅笔?”

仆人的心又猛地要跳出来,憋得不能呼吸。他黑黑的眼睛使劲盯着军官看,仿佛给迷住了。他木然地站在那里,毫无表情,像长在那里似的。上尉眼睛里的笑意消失了,他指了指一只脚。

“我——我忘记了——先生。”士兵气喘吁吁地说。他的黑眼睛在盯着对方那飘忽不定的蓝眼睛。

“放在那里做什么?”

他看见年轻人费劲地说话时胸口在上下起伏。

“我一直在写。”

“写什么?”

士兵左右瞧了一下。军官听见他喘着粗气,蓝眼睛里充满了笑意。士兵在清自己发紧的喉咙,可是说不出话来。突然,军官脸上的笑容像火焰一样灿烂,他重重地在勤务兵大腿上踢了一脚。士兵给踢得往旁边移了一步。他的脸色死一般灰暗,两只黑眼睛直瞪瞪地盯着对方。

“嗯?”军官说。

勤务兵嘴巴发干,舌头在嘴里摩擦着像在干燥的牛皮纸上摩擦一样。他使劲滋润着喉咙。军官又抬起脚踢了一下。仆人挺直身子立着。

“诗,先生。”传来他沙哑的变了调的声音。

“诗,什么诗?”上尉苦笑地问。

对方又在清发紧的喉咙。上尉的心突地一沉,站在那儿显得虚弱而疲惫。

“给我女友的,先生。”他能听见自己干巴巴的走样的声音。

“噢!”上尉说道,转过脸去。“收拾桌子吧。”

“卡!”士兵喉咙里发出声音,然后又是“卡!”过后才不十分清晰地说道:

“是,先生。”

年轻士兵走了,看上去苍老,脚步沉重。

军官一个人留了下来,他死命控制自己不去想这事。他本能告诉自己不能去想。尽管内心深处依旧是充满着强烈的喜悦,但他继而又觉得身心内外有着什么东西在作怪,某种东西在极为可怕地崩溃,这种反应令他痛苦不堪。他一动不动地呆站了一个小时,思绪纷繁复杂,但他尽量用意志力压制自己的头脑使之成为一片空白,不去想任何东西。他这样控制自己直到最痛苦的时刻过去。然后他开始喝酒,喝得酩酊大醉,呼呼睡去,忘却这尘世的一切。早上醒来时,他为自己的本性发作感到非常震惊,但他竭力避免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已经阻止自己的大脑再现它,已经与自己的本能一道抑制住了它。因此此时神志清醒的他便与发生的那些事毫无关联了。他就像酒醉过后只感觉虚弱乏力,事情的过程已恍如隔世,想不起来了。酒醉之后,他成功地忘却了先前发生的事情。因此,当勤务兵端着咖啡出现时,军官摆出昨天上午同样的架子来。他拒不承认昨夜发生的事情——似乎从未发生过一样——何况他也很成功地忘掉了它。他从没做这样的事——至少他自己没做过。会有什么差错加给这愚蠢而不驯服的仆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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