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破晓时分到现在已经行进了30多公里。他们沿着白晃晃、热辣辣的公路行进着,偶尔享受片刻的浓荫,而后便又暴露在耀眼的阳光下。路两旁,山谷或深或浅,毒辣辣地闪着光;一块块墨绿色的黑麦田、小麦田、休耕地、牧草地、黑森林像图画似地眩人眼目。在天空下,它们缓缓地、晃眼地向前延伸。可眼前那一片浅蓝的绵延群山却屹立不动,积雪通过大气传来温柔的冷光。这个连,朝着群山,一步一步不停地走着,在黑麦田和牧草地之间,在大路两旁栽种的整齐的、光秃秃的果树之间行进着。亮晶晶的墨绿色的黑麦散发出一种让人窒息的热浪。前面的山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了。而这时士兵们的脚走得更热了,头盔下头发里滴出汗来,背包与肩膀的磨擦不再感觉灼烫,而是仿佛冷冷针刺般的痛觉。

他沉默寡言,不停地走啊,走啊,盯着前面的群山。山峰拔地而起,连绵起伏,巅峰上是柔软洁白的雪,随着山势成条状向下延伸。

现在他已经感觉不到行军的疼痛了。一开始出发时,他就决心不跛着走。走头几步时,他疼得够呛,气喘吁吁,走到一英里左右时,他已经控制好了呼吸,但额上却是冷汗滴滴。不管怎样,他已经因走路而消除它们了。它们是什么,毕竟只不过是些肿块!早晨起床时他已经看过:大腿后侧有几处青肿。而且从早上走了第一步,他就已经意识到了它们的存在,直到现在,他胸口仍有一处紧紧的热烘烘的地方堵住他,抑制着疼痛,抑制着自己的感情。他感到窒息,但他仍然几乎是轻松地行进着。

拂晓时上尉拿咖啡的手在发抖,这又给他的勤务兵看见了。而且在前面的农舍边,他还看见体形优美的上尉在马背上颠来颠去。上尉体形优雅,穿着镶有粉红色饰物的浅蓝制服,黑色的头盔和剑鞘微微放光,一滴滴汗珠掉落在光滑的栗色马背上,勤务兵觉得自己跟这个在马背上颠来颠去的人影连在一起:他像影子般追随其后,缄默,无法避免而被他咒骂。而军官也总意识到后面这陪伴的脚步声,在这群士兵中意识到他的行进。

上尉大约40岁,个子很高,鬓角灰白。他四肢匀称,体型优美,是威斯特最棒的骑手之一。他的勤务兵,因为得给他擦全身,羡慕他让人惊异的腰腹肌肉。

对于军官身体的其他部分,勤务兵就像不注意自己一样,几乎不曾留意。看主人的脸更是罕事:他从不朝它看。上尉的头发是棕红色的,硬梆梆,留得很短。胡子也修剪得很短,硬扎扎地丛生在丰满而严峻的嘴上。脸相当粗犷多皱,脸颊瘦削无肉。这个男人也许因为脸上这些深深的皱纹而更显得英俊,而拧着眉头容易烦躁的模样又给人一种与生活抗争的男人的神采。那漂亮而浓密的眉毛下面浅蓝色的眼睛总是冷冷地闪动着。

他是一位普鲁士贵族,傲慢专横,目中无人。他母亲曾是一位波兰女伯爵。因为年轻时欠了太多的赌债,葬送了在军队中的前程,所以他到现在一直当步兵上尉。他从没结过婚:因为他的身份不允许他这样做,而且也没有哪一个女人让他动心得要去结婚。他把时间花在骑马上,——偶尔他骑着自己的马在军官俱乐部参加赛马比赛。他不时给自己找个情妇。但这样的事情过后,回到岗位时他的眉毛拧得更紧了,眼睛更具有敌意而易怒了。然而,对于士兵来说,他只是个不通情理的人,尽管惹火了时是个恶魔;正因为如此,大体上说,他们惧怕他,但并没有对他抱很大的反感。他们把接受他的管辖作为命中注定的事。

对他的勤务兵,他一开始就表现得冷淡、平常、漠不关心;他从不对鸡毛蒜皮的琐事大惊小怪。所以,实际上他的仆人对他毫无了解,除了他下达的命令和想要命令得到执行以外。那是相当简单而枯燥的,后来逐渐地有了些变化。

勤务兵是个22岁左右的年轻人,中等个,身材匀称,四肢粗壮有力,皮肤黝黑,唇上长着黑色的小胡子。他整个身上都洋溢着温和和年轻的气息,有着轮廓分明的眉毛,眉下两只毫无表情的黑眼睛仿佛从未思考过,只是凭借感觉接受生活,并且本能地直接表现出来。

渐渐地,军官意识到了仆人的年轻,充满生气和对他存在的漠视。当仆人在场时,他无法摆脱掉年轻的感觉,如同老年人绷紧僵硬的身体以保持温暖的火焰不致熄灭。他身上有一种自由而又富有自制力的东西。年轻人的举止言谈中的某种东西使得军官意识到他,而这却激怒了这个普鲁士人。他受仆人的影响而回到了生活中。他本来可以轻而易举地改变他的士兵,但是没有这么做。现在他极少直盯着他的勤务兵,而是别开脸,仿佛避免看见他。然而,当这年轻士兵无意识地四处走动时,年长者便会看着他并注意到他蓝色衣服下面年轻强壮的肩膀的活动,还有那脖子的弧线。而这让他很恼火。看见士兵那双棕色的、好看的农民的手抓住一块面包或者酒瓶,年长者的血液中便会输入一股仇恨的火焰或是愤恨的怒火。不是因为年轻人笨拙,而是因为这个无牵无挂的年轻动物活动中流露出的盲目、本能的自信使这个军官恼怒到如此程度。

一次,一瓶葡萄酒被打翻了,红色的液体汩汩地涌到桌布上时,军官开始咒骂起来。他的眼睛,像火一样带着蓝焰,紧盯着年轻人慌乱的眼睛。年轻士兵大为震惊。他觉得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一直震撼到了他灵魂深处某个从未到过的地方。他茫然不知所措,内心本性自然圆满的东西丧失掉了,悄悄取而代之的是些微的不安。从那时起,这两个男人之间就存有一种隐秘的情感。

从那以后,勤务兵真正害怕与他的主人碰面了。他下意识记得那逼人的蓝眼睛和严厉的眉毛,他不打算再看见它们。

所以他总是对主人视而不见,尽量躲着他。心底当然还有一丝渴望,等三个月过去,他就可以交差了。他开始在上尉面前感觉局促不安,这士兵比军官更想要独自呆着,呆在他作为仆人的本来状态之中。

他服侍上尉一年多了,而且知道怎样做到尽职尽责。他做起这些事来得心应手,似乎那是很自然的事情。他毫无保留地接受军官和他的命令,就像接受太阳和雨露一样。他很自然地服侍他。就他而言,这并没有多大含意。

可现在要是被迫与主人直接打交道,他就像一头被抓的野物,他觉得自己必须逃走。

但是,年轻士兵的影响已经穿透军官呆板的戒律,并使他忐忑不安。不过,他毕竟是位绅士,双手纤长,姿势优雅,富有教养,他不想让这样的事影响到他内在的自我。他是一个性情暴躁的人,总是强制压抑着自己,偶尔才在士兵面前斥骂一顿,宣泄自己的情感。他清楚自己总是处于情绪激动的边缘。但为了他所服务的信仰,在努力克制着自己。而年轻士兵仿佛生活在温和圆满的天性当中,并且通过每一个姿势把它发散出来。他的姿势当中具有一种如同野生动物四散活动时所具有的悠闲自在的乐趣。而这越来越把军官激怒了。

上尉已经不由自主地恢复不了对勤务兵的本来态度,他也不能让他独自呆着。他盯着他,不由自主地向他发出一些苛刻的命令,尽可能多地占用他的时间。有时他对这年轻士兵大发雷霆之怒,威吓他,欺侮他。而勤务兵漠然地站着,好像听不见似的,绷着涨得通红的脸,等着这场闹剧的结束。上尉的话从来没有触动他灵魂深处,他保护似地使自己对主人的情感宣泄无动于衷。

勤务兵左手大拇指上有个疤,一个穿过指关节的缝合疤痕。军官对此已经忍受了很长时间没有发作,想要表示点什么。它总在那儿,在这年轻的棕色手上显得丑陋野蛮。终于,上尉忍不住把自己的想法吐露了出来。有一天,勤务兵正在铺平桌布时,军官用铅笔点着他的拇指,问:

“那是怎么回事?”

年轻人畏缩了一下,然后挺身立正。

“斧头砍的,上尉先生。”他答道。

军官等着他作进一步的解释,但是再也没有第二句话了。

勤务兵继续干着他份内的事。年长者十分愠怒:他的仆人在躲着他。第二天,他不得不动用意志力避免看见那带疤的手指。他想要擒获它——一股怒火在他的血液中翻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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