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起床了,泰迪林克斯。”温斯顿太太边说边轻快地从床上一跃而起。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温斯顿问道。

“没什么,难道我不能起床?”她愉悦地答道。

这时大约是早晨7点左右,清冷的卧室里光线晦暗。温斯顿躺在床上,瞧着妻子。她是个漂亮的尤物,一头蓬松黑色鬈发……她迅速穿衣的时候,他看着她,看她愉快地轻摆着娇小的身躯,把衣服裹在上面,她的懒散和邋遢并没有使他不快。当她抓住衬裙的裙边,扯下破烂的白色饰物扔到梳妆台上时,她漫不经心的举动令他精神为之一振。她站在镜子前,草草地梳理着蓬乱浓密的头发。他带着丈夫的神情静静地欣赏着她细嫩柔软的肩膀在迅速摆弄。

“起来,”她叫道,朝他挥了下胳膊,“天大亮了。”

他们结婚已有两年,但是仍如同以往一样,她离开房间时,他就觉得似乎光明和温暖已离他而去了,强烈地意识到清晨是阴湿而寒冷的。所以他赶快起来,不经意地去想她为什么起得这么早。通常她总是恋床的。

温斯顿在腰间系好皮带,然后穿着衬衫和裤子下楼。他听到她在断断续续地唱歌。这正是她一贯的作法。楼梯在他的踩压下嘎嘎作响。他沿着窄小的通道走去。这通道她称之为厅堂,是他的第一个家。

他是一位28岁的长得很好看的年轻人,现在有些睡眼惺忪,显得幸福安逸。他听见水叮叮咚咚地滴进水壶里。而她又开始吹口哨了。她在水龙头下冲洗晚上用过的杯子以供早餐使用。他喜欢她那种麻利的样子。看上去她像一个不修边幅的轻佻姑娘,但是很麻利而且灵巧。

“泰迪林克斯。”她叫道。

“什么事?”

“生火,快点。”

她穿着一件旧的、胸前缀着黑丝绸的袋状宽大睡衣,但一只袖子有点脱线了,露出漂亮的粉红色臂膀。

“干吗不把袖子缝上?”他说,看着她露在外面的柔嫩的肌肤。

“哪里?”她叫道,使劲往身上瞧,“真讨厌。”她看到了裂口,继续灵巧地擦洗杯子。

他们的厨房相当大,但是阴暗,温斯顿把炉膛里的死灰扒出来。

突然厅门口传来重重的敲门声。

“我去开。”温斯顿太太叫着,人已经走向厅堂。

邮递员是位红脸膛的男子,曾经当过兵,他咧嘴笑着递给她一些包裹、信件。

“他们没有忘记你。”他冒失地说。

“对——他们很走运。”她一扬脑袋说,不过她不愿过多饶舌,今天早晨她只对这些邮件感兴趣。邮递员好奇地等着,轻蔑的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她慢慢地、心不在焉地、仿佛不知道有人在那儿似地,当着他的面把门关上,一边继续看信上的地址。

她拆开一封薄薄的信,里面有张难看的长长的卡通情人卡,她笑了一下,将它扔在地板上。她又拿过一个包裹使劲撕扯着包装绳,打开一个白色的小盒子,只见一方白色的丝质手帕整整齐齐地叠在盒子的花边纸下,她名字的缩写字母在光线的反射下明白无误地显现出来了。她得意地笑了,轻轻把盒子放在一边。第三个包裹里有一个白色的小包——很显然是整齐地叠着的棉质手帕。她把它抽出来,却发现是一只长长的白色丝袜,但是脚尖处有点悬垂。她把胳膊伸进去,手指使劲探向丝袜顶部,拿出一个小盒子,她稍稍瞥了下盒子里面,然后飞快地打开她左手边的一扇门,走进小而阴冷的起居室。她紧紧地咬着下嘴唇。

带着一刹那间胜利的喜悦,她从小盒子里拿出一对珍珠耳环,然后走到镜子跟前。在镜子前,她开始激动地把耳环穿在耳朵上,照着自己的侧身。当她手指摸索着耳垂时,头歪向一边,看起来出奇地神情专一。

终于,这对珍珠耳环悬荡在她玫瑰色的小巧玲珑的耳朵下了。她使劲摇晃着脑袋,想看看耳环的摇荡。耳环碰在脖子上,给她带来一丝寒意。然后她静静地站着审视着自己,气派高贵地昂着头。她对着自己傻笑起来。接触到自己的目光,她忍不住对自己眨了下眼睛,然后大笑起来。

她转身去看那盒子。盒子里有一张碎纸片,上面写着这样的诗句:

“珍珠也许是美丽的,但你更美丽。为我戴上这些吧,我将热爱那佩戴者。”

她做了个鬼脸,高兴得咧开嘴笑了。但她还是忍不住回到镜子前去看她的耳环。

温斯顿已把火生好了,过来找她。听到脚步声,她迅速转过身,一副有愧的样子。当他出现在眼前时,她用热切的蓝眼睛盯着他。

他并没有看到什么,仍旧处在早晨懒洋洋的温暖氛围中。

他永远给她一种温暖而迟钝的感觉。他眼睛很蓝,很善良,态度坦率。

“你收到了些什么?”他问。

“情人节礼物。”她轻快地答道,卖弄地转身给他看丝质手帕。她把它伸到他的鼻子下,“闻闻,有多好。”她说。

“谁给你的?”他问道,并没有闻。

“只是情人节礼物。”她叫道,“我怎么知道是谁寄的。”

“我敢打赌你准知道。”他说。

“泰德——我不知道!”她喊道,摇摇头,突然停住了,因为想到了耳环。

他站在那儿呆了一会,很不高兴。

“现在,他们没权送你情人节礼物了。”他说。

“泰德——为什么没有?你不是嫉妒吧,对不对?这是谁给我的,我一点边儿也摸不着。看——有我名字的字母缩写。”——她手指强调似地点着发光的刺绣——“E代表埃尔茜,”唱歌似地说道。

“胡说,”他说,“你知道是谁给你的。”

“说实话,我不知道。”她反驳道。

他四下看了看,又看见了放在椅子上的白丝袜。

“这也是情人节礼物?”他问。

“不是,那是个样品,”她说,“只有一个卡通贺卡。”她去把长形的卡通贺卡拿了过来。

“真是个傻瓜蛋!”他说着走出了房间。

她飞跑上楼,摘下耳环。回来时她发现他蹲在那儿吹火,脸上被火映红,还有些微的疤痕,仿佛他得过天花,但他的脖子很白,皮肤光滑,挺讨人喜欢。他蹲在那里,她双臂搂着他的脖子。他用脚尖踮着以保持平衡。

“这火真是慢性子。”他说。

“还有谁是慢性子?”她问。

“我们两人中有一个,这我很清楚。”他说道,小心地站起身。她仍旧挂在他的脖子上,双脚悬空。

“哈!——摇我。”她叫道。

他低下头。她悬在空中,吊在他脖子上左右摇晃着,然后滑落下来。

“水壶响了。”她唱着说,飞快地跑向茶壶,他又弯下腰继续吹火,脖子上青筋直暴,衬衣领子都显得太紧了。

“威尔博士在吹火噗,噗,噗。”

她唱道,大笑起来。

他对她笑了。

她非常开心,因为有了那对珍珠耳环。

进早餐时她变得严肃起来,但他没有注意到。她的庄重严肃变得自命不凡起来,差不多要穿透他那憨厚的好脾气去激怒他。

“泰迪。”她终于忍不住叫道。

“什么事?”他问。

“我刚才跟你撒了个谎。”她楚楚可怜地说。

他的心不安地颤动着。

“噢,是吗?”他漫不经心地随口应道。

她对他这种反应很不满意,他应该受到震动才对。

“是的。”她说。

他切了一片面包。

“是件好事?”他问。

她生气了,然后又想起他问——是件好事吗?她笑了起来。

“不是,”她说,“但也没什么了不起。”

“啊!”他放心了,话音里流露出一种对她不变的迷恋。

“那就别再提了。”

谈话变得有些难以为继。

“你知道那只白丝袜。”她一本正经地说,“我跟你撒谎了。

那不是个样品,那是一件情人节礼物。”

他微微皱了下眉。

“那你为什么要骗我说是个样品?”他问。他清楚她的弱点,声音中带着些许愤怒,令她害怕。

“我担心你会生气。”她哀婉动人地说。

“我敢说你很害怕。”他说。”

“是的,泰迪。”

谈话又间断了一会。他脑子里想弄清几个问题。

“这是谁送的?”他问。

“尽管上面没有写一个字,”她说,“不过我可以猜猜,——除非是……”

她跑到起居室,拿回一张纸。

“珍珠也许是美丽的,但你更美丽。为我戴上这些吧,我将热爱那佩戴者。”

他念了两遍,脸上涨得通红。

“那你猜是谁?”他问,声音中有股生气的味儿。

“我猜是萨姆·亚当姆斯。”她略带有德性的愤怒说。

温斯顿沉默了一会。

“笨蛋,”他说,“这跟珍珠有什么关系?而且明明只有一只,他却怎么能说‘为我戴上这些’,他没有脑子,写出这样的词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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