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带她去晒晒太阳。”医生吩咐道。她对晒太阳抱怀疑态度,可还是任随自己和孩子、一个护士,以及母亲一起给带去飘洋过海。

船午夜时分起航。孩子已哄上床了。乘客们上船时,丈夫一直陪着她,足有两小时之久。这是一个漆黑的夜晚,哈得逊河摇动着起伏的黑暗,河面上荡漾着倾泻而出的粼粼波光。她靠着栏杆,俯看下面的河水,心想,这就是海,比人能想象的要深得多,而且蕴藏着许多故事。那时大海看起来像不断乱舞的金蛇一样波涛汹涌。

“这种分离没什么好处,你也知道。”丈夫在身边嘀咕,“没有什么用,我不喜欢。”

他的语气充满了理解和不安,而且始终怀有最后一线希望。

“是的,我也不喜欢。”她干巴巴地答道。她想起了他们两个,多么强烈地想摆脱对方。离别之情对她略略有些触动,可那只能使心灵伤害得更深。

他们看着沉睡的孩子,这位父亲的眼睛湿润了。可重要的不是这眼睛的湿润,而是这种不变的习惯,长年累月的生活习惯的改变;这种根深蒂固的权力的削弱。

在两人的生活中,他们相互制约着,并怀有敌意,像两辆相向行驶的机车,互相撞毁对方。

“上岸了!上岸了!”

“莫里斯,你得走了。”

而她心里寻思:“对他来说是上岸了!可我却是出海了!”

船渐渐驶离了码头。他站在午夜时分阴郁沉闷的码头挥舞着手帕,成为送行者中的一员。也仅仅和其他送行者一样,不过如此!

那些渡船颠簸着穿过哈得逊河,就像堆了一排排灯光的巨大盘子。那黑黑的河口,一定是莱克瓦纳码头了。海船在灯火之间缓缓前行,哈得逊河好像永无尽头似的。终于,他们绕过了海湾,眼前呈现了巴特里①稀落的灯光。自由女神使性子似地高擎着火炬。他们听到了大海波涛的拍岸声。尽管大西洋像熔岩一样灰蒙蒙的,然而他们确实已沐浴在阳光下了。她在海边有栋房子,带有一个相当大的花园,或者叫葡萄园,所有的葡萄树、橄榄树成阶梯状直垂到细长的海岸旷野。这花园有许多隐秘的地方,浓密的柠檬树丛延伸到一个地表裂口处,里面蓄积了几汪碧绿的水;一汪泉水从一个小山洞里汩汩流出,这里曾是在希腊人来临之前古老的西柯斯家族饮酒戏耍之处;还有灰色的山羊在哞哞地叫着,它们被拴在壁龛空荡荡的古墓里。空气中充斥着含羞草的气息,远处是积雪的死火山。

①地名,在曼哈顿南端。

这一切她都看见了,它们确实产生了几分抚慰作用。可那都是永恒不变的,她并不真在乎它们。她一如既往,内心里怀着深深的愤懑和挫败感,还有难以捉摸的东西。孩子在模仿他,搅扰了她内心的平静。她觉得对他负责是那么可怕、恐怖,好像自己必须为他的每一下呼吸负责。而对她来说,对孩子,甚至对每一个有关联的人来说,这都是一种折磨。“你也知道,朱丽叶,医生告诉你脱了衣服,躺在阳光下面。你干吗不呢?”她妈妈说。

“我觉得这样做合适的时候,我会的。你想害死我吗?”朱丽叶对她发火道。

“害你,怎么会!只会对你有好处。”

“看在上帝份上,请不要说对我有什么好处了。”

妈妈终于伤了心,给激怒了,气闷地走了。

大海变成了白色。不久天海一色,什么也看不见了。天忽然下起了倾盆大雨,呆在这栋专门为晒太阳修建的房子里真冷。

又是一个清晨。太阳明晃晃地袒露在海面上,闪耀着金辉。这栋房子面向东南,朱丽叶躺在床上注视着它升起来,似乎她以前从未看见过太阳升起一般。她确实从未看见过赤裸裸的太阳从海平线上升腾起来,抖落黑夜就像抖落湿气一样。太阳是这样圆满而袒露,她真想走向它。

于是,想向太阳裸露自己身体的欲望在她心中油然而生。

她像怀有一个秘密一样蕴藏着那份渴望,她想与太阳浑为一体。

可她得离开这栋房子——离开人群。而要在每一棵橄榄树都有眼睛、每一个斜坡都可以从远处看到的地方藏起来,与太阳融为一体,确实太难了。

但她发现了一个地方:一个伸向海面,暴露在阳光下,长满了叫做霸王树的巨大仙人掌的岩石峭壁。浓密的仙人掌丛中竖立着一棵柏树,粗壮的树干,斜斜的树梢,直插蓝天。它耸立在那里,像是位守望大海的哨兵;或者说是一支蜡烛,它巨大的火焰是光明对黑暗的诉说,长长的火舌冲向天空,卷舔着黑暗。

朱丽叶在柏树旁坐下,脱掉衣服。弯弯曲曲的仙人掌在她周围构成一道屏障,可怕却也迷人。她对着太阳坐下,袒露胸膛,叹息着。现在得奉献自己了,她心里颇感痛楚:不过她感到欣慰的是这毕竟不是人类的情人。

太阳在蓝色的天空中徜徉,洒下道道光辉。她感觉到大海柔和的空气爱抚着胸膛,看起来它们永远不会成熟。可她几乎没有感觉到太阳,她胸中的欲望之果快要枯萎了。

然而,很快,她就感觉到太阳融进了胸中,比任何爱都热烈多情,比乳液或是婴儿的手都更温暖,最后她觉得胸部就像火热阳光下长长的白色葡萄枝。

她脱落了所有的衣服,在阳光下裸身躺着,躺着时她透过手指缝向上看着天空的太阳。它是那么令人激动的丰满,外围散发着光辉。漂亮的蓝色,充满生机,边缘散射着白色的火焰,这令人激动的太阳!它带蓝焰的躯体面对着她,缠裹着她的胸膛、她的脸、她的喉咙、她疲惫的腹部、她的膝盖、她的大腿,还有她的双脚。

她闭着眼睛躺着,玫瑰红的光辉透过了她的眼帘。她伸出手,摘下一片叶子盖在眼睛上。然后又躺了下来,像阳光下的一个长葫芦,等待着成熟到金黄。

她感觉到太阳穿透了骨头,不,更深,进入了情感和思想。情感中那郁闷和紧张开始让步,思想中阴冷的冰河开始融化。她开始感到全身温暖舒畅。她翻过身来,让肩膀沐浴在阳光里,还有腰部,大腿的后部,甚至还有脚后跟。她半晕眩地躺着,对于身上正在发生的事情感到十分惊异。她心中疲乏、冰冷的冰块正在消融,而且在消融中得到了升华。只有子宫仍然紧张,在抵制着,永恒地抵制着。它甚至抵制太阳。

穿戴停当后,她又一次躺下来,看着柏树,枝头的细枝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同时,她意识到了天宇中漫步的伟大的太阳,意识到了自己的抵制。

于是,她头晕目眩地朝家走去,茫茫然,对身边的一切视而不见。这种视而不见对她来说像是一种富有,那模糊、温暖、昏沉的半知半觉宛似一笔财富。

“妈妈!妈妈!”孩子朝她跑来,用一种奇特的像小鸟鸣叫的痛苦声音叫着。她惊异地发现她昏睡的心第一次没有感到任何焦虑不安。她把孩子抱在怀里,想道:他不应该是这么笨的人!要是身上晒点太阳,他会突然长大。她又一次感到子宫在顽强地抵抗着他和一切。

她有些恼怒,孩子的小手抓着她,特别是抓她的脖子。她躲着他,不想给抓住。于是把孩子放下了。

“跑!”她说道:“在太阳下跑!”

她不由分说地脱光他的衣服,把他赤条条地放在平台上。

“到太阳下面去玩!”她说。

他吓坏了,几乎要哭出声来。可她,身体懒洋洋的,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穿过红色的瓷砖滚给他一个桔子。他柔弱,还未长成形的小身体蹒跚地追着它。他拾起了它,但马上又丢掉了,因为那东西摸起来怪怪的。他回头看着她,扁着嘴哭了,他给吓坏了,因为他是赤裸裸的。

“把桔子拿给我。”她说,为自己对孩子的惊慌失措所表现出的完全的无动于衷而惊异。“把桔子给妈妈。”

“他不会长得像他父亲的,”她自言自语道,“就像一条从未在阳光下露面的蛆虫。”

◎二

她曾经如此挂心这个孩子,简直是一生责任的折磨,就好像生了他就得负责他整个的生命。即使他流鼻涕,也让人反感,对她是一大刺激,好像她得对自己说:“看看你生的这个家伙。”

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她不再命根子似地看顾着孩子,不再为他焦虑,为他担心。而他也因此而更加茁壮起来。她内心里正想着辉煌的太阳,想着它融入自己的身体。现在她的生命中包含着一个大秘密。黎明前,她总是清醒地躺着,注视灰蒙蒙的云朵变成彩云进而变成浅黄。当它融化般升腾起来,向温柔的天空散射出蓝白色的火焰时,她便欣喜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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