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伦敦,1927年。

二月份的最后一天,“美洲虎”疾驰驶进柴斯特街区。琼·奎尔归心似箭,还没等司机来得及跳出车来,她就自己打开了车门。

“没关系,巴格利,”她叽喳地说着,就从柔软的皮椅上跃起。

自从班轮绕过英吉利海峡的牡蛎湾,刺骨的寒风就吹得她瑟瑟发抖,也就是在那时,莎伦开始与她同行。她们在伦敦市郊零星散布的住宅区穿行的途中,天气阴霾,浓密的乌云象大山压顶似地沉沉积压下来。白格瑞维亚是她们上岸以来她所见到的第一个充满魅力的地方。百十个枝形吊灯在城镇的房子里闪耀着,透过排列在广场周围的光秃的树,灯光绰约可见。尽管才五点钟,天色就已经黑得如同半夜。旅客们到了门口,在那里,琼·奎尔同管家热情地拥抱。

“爱尔玛,亲爱的——哦,巴格斯!”她一看到在脚边欢跃的小狗就欣喜地嚷了起来。

尽管此时的伦敦雨雪交加,并且雾气很重,琼·奎尔的房子里却灯火通明,充满暖意。客厅的炉子里火烧得很旺,正等着欢迎她们呢。莎伦此时的感觉是,这个豪华的家庭所需要的仅仅是笑声和话语。爱尔玛接过她们脱下的衣服,那时候,巴格利也把行李搬到了楼上。琼·奎尔不知该做些什么,只是抱着小狗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又是忙着检查邮件,又是吩咐管家干这干那。莎伦环视着奢华的新环境。她感到自己就象笼子里的一只蟋蟀,必须用歌唱来换取食物。在爱丽娜那儿充当女仆是一回事,但在这,柴斯特街区,富丽堂皇的房子里的每个细节都被精心地管理着,无论是擦得锃亮的黄铜炉台还是家俱装饰阁子里的德国瓷器。莎伦被屋里的一切所吸引了,什么印花棉布做的玫瑰色豪华窗帘了,奢侈的家俱了,毛茸茸的地毯了,整洁漂亮的古董了,这些简直都把她给迷住了。莎伦不知道怎样才能使她尽快地成为这里不可缺少的一员,她迫切地想知道如何能成为这个英国大家庭中心的宠物。一回想起她路上所见的贫民区的可怕场面,她再一次意识到她有多么幸运啊,她正仔细端详壁炉上面的画像时,琼·奎尔抱着小狗走了进来,后面跟着手拿茶托的爱尔玛。

“亲爱的小宝贝,是的,终于到了妈妈家了。”她在狗的耳边低声说。

“我喜欢那张画。”莎伦说。

“哦,那是奥格斯特斯·约翰给我画的像。弗雷德在我们结婚的那年夏天委托他画的。”

画家巧妙地捕捉住了琼·奎尔的美丽所在:淡淡的笑靥,金发碧眼,白皙的皮肤。画的背景是夏季英国森林中的空地上反射的绿色光线。

“你能相信英国曾有那样的景致吗?”琼·奎尔问道。她把茶水从一个银壶里倒出来,然后揭开餐巾露出一堆松脆的圆饼。这时,她注意到莎伦正在看桌上装在银框里的一些照片,就说:“哦,那是弗雷德的教女在结婚时照的。右边的那张是她和她可爱的小宝贝,现在已是六个月的小女孩了。这张是我和弗雷德与邱吉尔一家在首相乡间官邸照的。那时我瘦吧?喔,现在可不是那么回事了。”她哀声叹气道。

但是莎伦的眼睛仍然停留在那个穿着白色缎子长袍的王室女人身上。她是那样神采奕奕却不带笑容地盯着照相机。在另一张照片里,她兜裹着用带子束着的婴儿,眼睛同样直视着。莎伦隐约地觉察到,不管她是谁,她肯定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一个属于他们那类人的安全的世界。

到三月底,莎伦已经能够看到柴斯特街区房子上面的她的房间外的树木已经开始发出嫩芽了。狂风吹打着她屋檐下的窗户,室内温暖而舒适,有一张铜床和几把舒适的椅子。

她刚刚给凯丽写完一封长长的、富于描写性的信。现在她在信上的签名是用花体字写的“爱你的,莎伦”。她们吵架之后,是莎伦首先不顾有失面子而和凯丽来往的。因为她知道作为姐姐就应该主动来化解两人间的隔膜,更何况在遥远的地方比较容易得到宽恕。但是她写了足有半打的信给凯丽,最后才收到一个极为吝啬的复信。莎伦看了信很难过。她感受到了凯丽的苦难,所以现在她每次写信,总是谨慎地尽量少提自己在伦敦的安逸之处,而是简略地讲讲她在那的快乐。她知道不会有多久,凯丽就会来信告诉她,她也想来伦敦。但是目前来看,她不能支付她的路费。尽管每个星期琼·奎尔都给她很多钱,但是伦敦确实有很多有诱惑力的东西,她的生活极端奢侈。如果不花钱的话,她好象根本不能走进海尔兹或哈维尼古拉。

莎伦环视了一下房间,不知道下面该做些什么。琼·奎尔喜欢她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就象她喜欢巴格斯在她脚边跳来跳去一样。在她的房间里吃过早饭,她们就会谈起她每一天晚上去过的晚会。琼·奎尔看来很喜欢她的年轻的伙伴。她每件事都要征求莎伦的意见,比如衣服了,布置花的辅助设备了。但是她整天都被安排得满满的,早饭后就只剩下莎伦一个人,无所事事。起初,她很乐于到海德公园和汉普斯敦转转,但是随着春天的到来,她开始厌倦同人接触,被牵涉到人流中。她认为她所需要的是她自己的生活。抓起她的衣服和给凯丽的信,她从柴斯特街区那个属于她的豪华的笼子里飞出,又来到世界上。

当她在国王路踱过一家新闻社的报摊的时候,她看到在布合板上有一张卡片。这是一个画家寻找模特的广告,薪水挺高,时间正合适,而且广告卡是用一种漂亮的书写体写的,这些都引起了她的好奇心。卡片上没有说明画家要找一个什么样的女孩,但一想到在伦敦市文化区——柴欧西的顶楼里当模特,莎伦的好奇心油然而生。

现在她已经很熟悉柴欧西了,完全可以找到洪街上的罗塞蒂工作室。在一年中的这个时节,那条街的两旁排满开着花的樱桃树。穿过砌着红砖的维多利亚建筑,她转过一个旧的通道,经过一个庭院,再转进下一个点着白炽灯的走廊。她不停地看着工作室上涂着褐色清漆的门上的画家的名字,来寻找她要找的画家的工作室。

“是的。有什么事?”门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我是看了您的广告来的。”她说道。

门呼啦一下打开了,她惊奇地看到一个大胡子男人,他的脸埋在阴影里。

“你究竟想要找谁的名字?”他不太友好地问道。

她十分紧张,吞吞吐吐地说:“我是看到新闻社的广告才来的。这是3号房间罗塞蒂的工作室,对吗?”

“对。你看了门上的号码吗?”

“哦,你想要一个画像的模特,是吗?”她回击道。此时,她心中的愤怒已代替了刚才对这个男人的胆怯。

“你一开始为什么不说出来?”他说,“进来。”他蹩脚地用手整理着蓬乱的灰色头发,似乎是突然意识到了他的破烂的溅满水彩的工作服。

莎伦走进充满寒气的大工作室。那里面到处都是画着裸体画的油布。根据这初步印象,画家的作品与他的个性一样具有不可抗拒的特点。

“走到这边来,我很高兴你能来,真的。从今天早晨开始,我一直在作画,没有休息片刻。”他往一个脏杯子里倒了些东西,然后递给她,“喝杯酒吧。”

在他的短而硬的眉毛下是一双灰色的锐利的眼睛。那双眼睛挑剔地看着她。她意识到她正被一双她从来没遇到的眼睛审视着。

“嗯,我们来谈谈工作的事吧。”被他盯视了良久,她壮着胆问道。

“我现在还不知道你能否胜任,去到那边脱下你的衣服,让我们看看再说。”

“脱下我的衣眼?”她惊呆了。

“是的,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是女性美画家,不是专画毛衣和裙子的。到那边的角落里——那有一个门。你可以把你的东西放在那。现在,快点去吧,我不能整天陪着你。”

莎伦犹豫了片刻。如果她让这个粗鲁的、傲慢的画家小看了她,她就应受惩罚。在她还没能来得及再考虑之前,她就冲进更衣室,她脱光了所有的衣服,走回寒冷的工作室,慢慢地移向从上面窗玻璃里泻下的一缕光线。她的胳膊在胸前不自觉地交叉在一起。她激动地向四周看看,试图避开向她直视过来的那双眼。

她简直就是一幅光暗结合的素描画。蓬松的黑黑的头发,黄褐色的肌肤。他的目光随着她的锁骨移动,神经在她喉咙间的穴洞跳动。在画家眼里的那块油布上,由于害羞而在她脸上泛起的红晕是她整个身体上唯一的一片污迹。她脱光衣服所展现的自然美使他情不自禁地向她移近。此时他正考虑是否要给她画画。她的小小的高耸的乳房,她那由细腰上伸展开来的臀骨正是画家所梦想的那样,她的完美的头部,骄傲地顶在美好的双肩之上。这些都使他眉头紧锁。莎伦以为他不大满意。而没有意识到这是他的习惯表情。当他考虑着要把眼前的人物画成像时,他常常有这种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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