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二月底这才有几周晴朗的天气,使山区的冬季变得如此绚丽。白雪皑皑的陡峭高山明净清爽,直插蓝芙蓉般蔚蓝的天空,在透明的空气中仿佛近在咫尺。草场和山坡也覆盖着山区严冬的雪,但是如此清白、透明、香气浓郁,在山谷地带还从未见过。中午,阳光在小土包上欢庆五彩缤纷的节日、在谷地和斜坡上则躺卧着深蓝的阴影。下了数周的大雪之后,空气是如此纯洁,你在阳光下每吸一口气便是一次享受。在较小的山坡上,年轻人沉湎于滑雪运动。午后,你可以看到老年人站在小巷里,舒舒坦坦地享受着阳光的沐浴。到了夜里冻冰时,屋顶的桷发出喀喀的声响。白茫茫的冰雪覆盖的田野中间,是永不结冰的湖,平静,湛蓝,比在夏天时更美。每天午饭前,我搀扶父亲到门口,看着他把褐色的弯曲成几节的手指伸向美丽温暖的阳光。过了片刻,他便开始咳嗽,连声叫冷。这是他向我要酒喝的花招之一,其实,咳嗽并不厉害,天气也没他说得那么冷。我于是给他一小杯龙胆酒或者苦艾酒。他便富有艺术性地由强到弱渐渐停止了咳嗽,还为他用妙计蒙骗了我而暗暗高兴。饭后,我留他一人在家,扎上绑腿,去爬几小时山,尽兴而归。我带去一只装水果的麻袋,回来时,便坐在上面,从倾斜的雪地里滑回家。

我原先打算去阿西西旅行的日子到了,但积雪还有几尺深。才到四月,就下起春雨来了。冰雪融化期来到我们村庄,这是灾难性的,其势迅猛,多年未见。白天黑夜都能听到燥热风的咆哮,远处雪崩的震响,山洪愤怒地奔腾直泻。卷来大块山岩和断裂的树木,扔在我们贫瘠狭长的耕地和种植果树的草地上。燥热风热使我不能入眠,我夜复一夜激动又恐惧地听着狂风哀鸣,雪崩隆隆,狂怒的湖水冲撞湖岸。在这恐怖的春之战斗的令人烦躁的日子里,已经治愈的思恋又一次大发作,使我夜不能寐。我起床,躺在窗台上,于辛酸痛苦之中,对着户外的喧嚣声,喊出我对伊丽莎白倾吐的情话。我曾在可以腑览那位韦尔斯女画家住房的山丘上,对着爱情发狂。自从这个温煦的苏黎世之夜以来,激情还从未如此猛烈,如此不可违抗地主宰过我。我经常觉得,这个美丽的女子仿佛就站在我的面前,对我微笑,我走近一步,她就后退一步。我所有的念头,不论是怎么产生的,也不论原来要想什么,都不可更变地化为这幅景象,我就象一个受伤的人,老是忍不住要去搔发痒的溃烂的伤口。我自惭不已,这既折磨我自己,又毫无用处,我咒骂燥热风,但除了这许多痛苦以外,还暗暗地怀有一种无言的、暖人的快感,这和我童年时思念漂亮的罗西、温暖的乌云在我头顶上飘去时的那种快感一模一样。

我知道没有草药能医治这种病,便尝试着至少做一点工作。我开始构思我的作品,也写了几篇草稿,但不久就看到,现在不是做这件工作的时候。这中间,到处传来了燥热风造成破坏的消息,在本村,灾情也日益扩展。防洪坝垮了一半,一些房屋、谷仓、厩棚遭到严重损坏,从外乡来了许多无家可归的人,怨声载道,遍地灾荒,到处没钱。在这些日子里,使我幸运的是,乡长派人请我到乡议会去,问我愿不愿意参加一个救灾委员会。大家信任我,让我代表本乡到州里去交涉,特别是通过报纸,引起全国的关注,进行募捐。对我来说,这件事来得正是时候,我可以致力于更严肃、更有意义的工作来忘掉我个人的无益的烦恼。我于是就全力以赴了。我四处投函,很快在巴塞尔争取到几个负责募捐的人。如我们所预料的,州里没有钱,只能派若干救灾人员来;我就给各报写呼吁书和报道。信件、汇款、询问的公文源源而来。我除去文书工作以外,还得打通农夫的死脑筋,处理好乡议会的事务。

不容偷闲地紧张工作了几个星期,这对我大有益处。事情慢慢地上了正轨,也不再那么需要我了;这时,周围的草场又变绿了,阳光下,无害的蓝色湖水朝冰雪融尽的山坡漫去。对我父亲来说,这些日子又好受多了。我的爱情苦恼也象肮脏的雪崩的残余那样消融了。以前,到了这个季节,我父亲就给他的小船上清漆,母亲从园子里往这边观望,我注视着父亲干活的动作、他的烟斗里的烟,和黄色的蝴蝶。现在已经没有小船可以油漆了,母亲也久已去世,父亲怏怏不乐地蜷缩在这无人照管的屋里。舅父康拉德也使我回想起以往的岁月。我经常背着父亲同他去酒店喝一杯红酒,听他聊天。并开心地笑着回忆他过去的许多计划,但已不再有高傲的神气。现在他不再搞什么新计划了,他也已经老态龙钟了,尽管如此,他的表情,尤其是他的欢笑,还含有某些孩子的或者青年人的气息,我见了心中愉快。我在家里那位老人身边呆不下去的时候,他总给我安慰和消遣。如果我请他去喝酒,他便在我身边急匆匆地走着,生怕跟不上,拚命迈开他的已经变弯曲了的细腿,同我跨一样大的步子。

“挂起船帆,康拉德舅舅!”我鼓励着他。而只要一提到船帆,我们就必然会谈起我家的小船。小船已经没了,他一讲起它就象讲起一个他所爱而已经亡故的人,感到十分惋惜。我也心爱这条老家伙,而它现在已经没有了。我们回想它,也细细回想同它有关的一切故事。

湖水同以前一样地蓝,阳光照旧灿烂、温暖。我这个老小伙子经常望着黄蝴蝶出神,觉得自己从那时至今似乎根本没有多少变化,似乎自己还能同先前一样舒适地躺在草场上,设计少年的梦想。实际并非如此,我的大部分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这一点,我每天洗脸时都能看到,从生锈的洗脸盆里看到我的脑袋,我的高鼻子,我的愁苦的嘴。这个老卡门青更能使我相信岁月的变迁;而假如我想要完全回到现实中来,我只需打开自己屋里潮湿的抽屉,我未来的作品躺在那里酣睡。那是一包日深月久的笔记,和六、七份写在四开纸张上的草稿。但我很少打开这个抽屉。

除去照顾老人,我还得修复我家破旧不堪的房子,有一大堆的活要干。地板满是装缝、窟窿,炉灶也坏了,四处漏烟,门全都关不上;爬上阁楼,也就是过去父亲对我进行体罚的地方的梯子,同样十分危险。在动手修理以前,我先得磨斧子,修锯子,借锤子,找钉子,随后,从过去剩下的烂木头堆里找出可用的材料。在修工具和立那块有年头的磨石时,康拉德舅舅还来助我一臂之力,但他年纪太大,胳膊腿都伸不直了,所以帮不了大忙。不得不由我自己来对付不听话的木头,磨破了我的书生的嫩手;用脚踩着摇摇晃晃的磨石,在各处都漏的房顶上爬来爬去,钉钉子,敲锤子,锯木条,刨木板,我那有了点肥肉的喉头上挂下了不少滴汗珠。有时,尤其在烦人地补屋顶的时候,钉腻了,便停下歇一歇,坐直身子,把半天的雪茄又吸着,眼里深邃的蓝天,偷一会儿懒,一想到我父亲现在再也不可能来催促和责骂我时,我心里很快活。邻居从一旁走过,不论是妇女、老人,还是学童,我都用乡亲的口吻同他们聊天,来掩饰我的偷懒。于是,人家便说我是个能听得进好话的人,这个名声渐渐地传开去了。

“天气暖和啊,丽丝白!”

“是啊,真暖和,彼得。干吗呢?”

“补房顶。”

“不赖,早该补了。”

“是啊,是啊。”

“老人在干吗?他也许七十了。”

“八十,丽丝白,八十了、要是咱们活到这年纪,你看会怎样?不简单。”

“是啊,彼得,我得走了,当家的等着吃饭。一切顺利!”

“再见,丽丝白!”

她提着用小毛巾包着的盆走了。我朝空中喷了一口烟,望着她的背影思忖着,人人都那么勤奋地忙各自的事情,只有我干了两整天,钉来钉去还是这块木板。不过,房顶毕竟修补完了。父亲特别关心,我没法把他拽上房顶,只好详细讲给他听,每半根木条都要交代得清清楚楚,夸不得半点四。

如今我回顾并思考自己的人生历程和尝试,所能得到的还是那条老经验:鱼儿离不开水,农夫离不开农村,你有天大的本领也不能把尼米康村的卡门青变成大都市和大世界的人,这真使我又高兴又气恼。我已经习惯于把这一条结论看作是正确的,我高兴的是自己笨拙地去猎取世界的幸福,结果违心所愿,仍然回到夹在湖泊与群山之间这个旧日的角落里来了。在这里,我如鱼得水,我的德行与恶习,尤其是恶习,是人所共有的、因袭的。我在外地时,曾经忘记了家乡,差一点把自己当作一个稀奇古怪的人;现在我又看到,在我身上作祟并使我无从顺应外界习俗的,原来就是尼米康精神。这里没有人会把我当作怪人,当我细细打量我的老爸爸和舅舅康拉德时,便觉得自己是酷肖他们的儿子和外甥。我在精神和所谓教养的王国里的几次曲折飞行,正好比我舅舅那次出名的帆船航行,只是我在金钱、精力和美好岁月上所付的代价要比他高。自从我的表兄弟库奥尼给我修短了胡子,自从我又穿着束皮带的裤子和衬衫东奔西跑以来,我在外表上也完全成了本地人;当我成为白发老人的时候,我也将不知不觉地继承我父亲在本村生活中所处的地位和他扮演的小角色。村里的人只知道我在外地呆了不少年头,我自然也小心翼翼,不告诉他们我在外面干的是多么无价值的职业,并且跌进过多少个水坑;要不然的话,我马上就会受到嘲笑,得到各种各样的外号。我同他们讲德国、意大利或者巴黎时,总要稍稍吹嘘一番,甚至在实话实说的时候,我偶尔也多少怀疑自己所讲的话的真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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