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旧日的性格有一部分已经随着金发小阿吉一起死亡了。如今,我眼看着我的驼背——我已把全部的爱赠给了他并同他分享了我的全部生活——在受苦,在慢慢地、慢慢地死去。我天天一起受苦,分担着死亡时恐惧的与神圣的一切。我还是生的艺术的初入门者,却马上要揭开死的艺术的严肃篇章。我曾对自己在巴黎的生活保持缄默,但对这一段时间却不这样。我要大声谈论它,象一个女人谈她从订婚到结婚的这段日子,象一个老人谈他的童年。

我看着一个人死去,他过去的一生唯有苦与爱。他感受着死神在他身上的劳作,可我却听到他象孩子似的在戏谑我看到,他的目光如何从万分的痛苦中射出来寻找我,不是为了向我乞求,而是为了鼓励我振作精神,为了让我看到痉挛和痛苦都损害不了的。保留在他身上的珍宝。这时,他的眼睛是那么大,使你不再看到他的枯萎的脸,而只看到他那对大眼睛的光芒。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呢,博比?”

“给我讲点什么吧。讲貘好吗?”

我讲貘的故事,他闭上眼睛,我尽力象往常那样地说话,因为我一直快哭出声来了。当我以为他不再听我讲,或者已经睡着了时。我随即就不出声了。他却又睁开了眼睛。

“后来呢?”

我于是接着往下讲,讲貘,讲卷毛狗,讲我的父亲,讲小坏蛋马泰奥·斯皮内利,伊丽莎白白。

“是啊,她嫁了个傻小子。就是那样,彼得!”

他常常突如其来地开始谈死亡。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彼得。最最艰难的劳作也及不上死亡艰难。但总能经受过去的。”

或者说:“经受过了这折磨以后,我可以放声大笑了。处在我这种情况下,死是值得的,我将摆脱这驼背、短腿和瘫痪的腰。换了你,有这样宽的肩膀和健美的腿,那就遗憾了。”

在最后几天里,有一次他从微睡中醒来,大声说:

“根本没有象神甫所说的那样的天。天要美得多。美得多。”

木匠妻子常来,明白事理地表示了她的同情,也愿意帮点忙。木匠则始终没有露面,我感到非常遗憾。

“你说呢,”我偶尔问博比,“天上也有貘吗?”

“当然有。”他说着还点了点头,“那里各种各样的动物都有,也有羚羊。”

圣诞节到了,我们在他的床前小小庆祝了一曲。寒潮装来,天寒地冻,接着又解冻,新雪落在薄冰上,但是我丝毫没有注意到。我听人说,伊丽莎白生了一个男孩,随后就把它忘了。纳尔迪尼来了一封令人捧腹的信,我匆匆读完,就放在了一边。我始终头脑清醒地从我自己和那个病人手里挤出每一个小时,急速地完成我的工作。然后焦急地匆匆跑回医院去,那里是一片令人欣慰的静谧,我在博比的床边坐上半天的时间,四周是梦一般深沉的平和。

他在结束生命之前还有短短几天较好的日子。令人奇怪的是,刚刚逝去的时间仿佛在他的记忆中已经消失了,他全然生活在早年的岁月中。有两天之久,他只讲关于他母亲的事。他已经不能长时间地说话了,但是,在几小时之久的间歇里,也能看出他在思念她。

“关于我的母亲,我实在对你谈得太少了。”他叹息说,“凡是同她有关的事,你可一桩也别忘记,要不然的话,就再也没有知道她和感激她的人了。彼得,假如人人都有这么一位母亲,那该多好。我永远丧失工作能力的时候,她没有把我送进贫民院。”

他躺着,吃力地呼吸着。过了一个小时,他又开始说。

“在她所有的孩子中间,她最爱我,把我留在了她的身边,直到她去世。几个兄弟都移居外乡了,姐姐嫁给了木匠,而我却在家里坐吃,尽管她是那么贫困,但从未让我为此付出代价。彼得,她十分瘦小,也许比我瘦小得多。她把手伸给我的时候,就象一只很小很小的鸟儿站在我的手上。她去世时,邻居吕蒂曼说,她有一口儿童棺材就够了。”

他自己有一口儿童棺材也差不多就够了。他躺在干净的病床上,那么瘦小,简直人都快没了,他的手就象有病的女人的手,又长又细又白,有点蜷曲。他停止想望他母亲时,下一个轮到的便是我。他讲着我,仿佛我没有坐在旁边似的。

“他不走运,自然是眼前,但是对他并没有任何损害。他的母亲死得太早了。”

“你还认识我吗,博比?”

“当然罗,卡门青先生。”他风趣地说着,轻声一笑。

“我要是能唱歌该多好。”他紧搂着说。

在最后的几天里,他还问:“你说,住医院花费很大吧?可能太贵了。”

可是他并不期待任何答复。微微的红晕升起在他苍白的脸上,他闭上眼睛,有片刻的时间他看去象是一个非常幸福的人。

“完了。”护士说。

但他再一次睁开眼睛,调皮地望着我,动了动眉毛,仿佛他想对我点点头。我站起来,把手垫到他的左肩下,小心翼翼地扶起他一点儿,这样总使他感觉舒服些。他就这样躺在我的手上,在短促的痛苦中又歪了一下嘴唇,稍稍转动了一下脑袋,仿佛突然受了凉,打了一个寒颤。这就是解脱。

“好一点吗,博比?”我还在问。但他已经摆脱了痛苦,在我手上逝去了。那是一月七日,下午一时。傍晚前,我们已把一切料理完毕。瘦小、畸形的躯体躺着,安详,清洁,别无其他变形,直到被人抬走,埋葬。在这两天里,我始终感到惊讶的是,我既不特别悲哀,也不束手无策,并且没有非哭不可的时候。在他生病期间,我已经彻底地感受了别离之情,一无遗留,我的悲痛的外壳摇晃着,缓慢地、轻飘地又升回高空。

尽管如此,我觉得现在是时候了,应当悄悄离开这个城市,到哪个地方去,尽可能到南方去休息,把我的作品,这件粗制的织物,放到织机上认真地去编织。我还剩下一点钱,于是把我承担的文学评论工作放弃了,并着手准备,初春一到便整装启程。先去阿西西,那个蔬菜店老板娘正期待着我,随后,到一个尽可能安静的山村去踏踏实实地工作。我觉得自己对于生与死已经有了足够的见识,可以指望别人来听我大放厥词了。我快活而焦急地等待三月天的到来。耳朵已经听到了铿锵有力的意大利话,鼻子已经闻到了煨饭、橙子、基安蒂红酒馋人的香味。

我的计划挑不出任何毛病,推敲得越久越使我满意。我正预先津津有味地品尝基安蒂红酒的时候,事情发生了根本的变化。酒店老板尼德格尔在二月间给我来了一封信,文笔美妙,委婉动人,说家乡下了许多场雪,村里牲口和人不是一切如常,尤其是我的父亲令人担忧,总而言之,最好是我寄点钱或者自己口去一趟。我觉得寄钱不合适,而老人家又确实使我担心,我不得不马上动身。在气候恶劣的一天,我回到家乡,风雪交加,群山和房屋全都望不见,好在我闭上眼睛也能找到道路。老卡门青并不象我猜想的那样躺在床上,而是可怜巴巴、畏畏缩缩地坐在炉边的角落里,被邻家一个女人纠缠着,她给他送来了牛奶,正开始耐心地一一数落他的糟糕的生活作风,连我进屋都没听见。

“鲁哀格,彼得回来了。”这白发罪人朝我眨了眨左眼。

但她不受迷惑,继续对他说教。我坐到一张椅子上,等她消耗尽她的仁爱精神,并发现她的话里有几段我听了也有好处。与此同时,我看着自己的大衣和靴子上的雪渐渐融化,椅子周围先是湿了一片,随后积成了一潭死水。那个女人终于唠叨完了,我们这才举行父子重逢的正式仪式,她也喜气洋洋地参加了。

父亲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我顿时想起以前想要照顾他而作的短暂尝试。我当时离开家乡也没能使他回心转意,现在他是每况愈下,还得由我来食这份恶果。

你毕竟不能指望一个在壮年时就不是品行优良的模范的怪僻老农,会在年迈多病时变得温柔和顺,万分感动地来观看自家儿子主演的孝子戏。我父亲也无动于衷,而且病愈重愈讨人嫌,我过去使他受过的折磨和苦恼,他如今都一一报复,即使不要利息,也得等价交换;他在我面前活不多,也小心翼翼,但却有许多有效的手腕,不用语言就露出他的不满、刻薄和粗暴。我有时也好奇地想,自己到了老年,会不会也变成一个这么恼人而讨厌的怪物。他一如既往地嗜酒如命。我每天给他倒两杯南方的好酒,但他享用时却总是绷着脸,那原因是我倒完酒就把酒瓶放回到空空如也的地窖里去,而且从来不把地窖的钥匙交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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