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是暂时同这一家人分手,步行去黑森林、贝格施特拉塞、奥登瓦尔德。沿途,每到一处美丽的地方,我便把风景画明信片寄到巴塞尔给木匠的孩子们,并想象着回去后如何向孩子们以及他们的父亲讲述这次旅行,我的心情也因此而格外愉快。

到了法兰克福,我决心再旅行几天。在阿沙芬堡、纽伦堡、慕尼黑和乌尔姆,我怀着新的乐趣欣赏了古代艺术作品,未了,我还在苏黎世作了逗留而在感情上没有受到损害。在这以前的多少年里,我一直象避开坟墓似的避开这个城市,如今,我闲逛在熟悉的街道上,重访旧日的酒店和公园,毫无痛苦地回忆往昔美好的岁月。女画家阿格丽哀蒂已经结婚,有人把她的住址告诉了我。傍晚时,我去了,在门上看到她丈夫的姓名,我站在窗户旁抬头望去,迟疑着不敢进门。以往的岁月又开始在我心中复活了,我青年时代的爱情从沉睡中半醒过来,带来轻微的痛苦。我转身离去,不让毫无意义的重新见面来损坏这个被人爱着的韦尔斯女子的美丽形象。我继续闲逛,去到当年艺术家们举行夏夜联欢会的那座湖滨公园,还到那座小楼旁,抬头望了望我度过短暂而美好的三个年头的那间阁楼。猝然间,伊丽莎白这个名字跨过一切回忆来到我的唇间。新的爱情比她的姊姊力量更大。她还更沉静、更谦逊、更值得留恋。

为了保持这种良好的心情,我租了一条小船,快活地在这温暖明亮的湖上慢慢划着。夜晚将临,天边挂着唯—一片美丽的雪白的云。我国不转睛地望着它,向它点头,回想着我童年时代对云的爱,回想着伊丽莎白,以及塞甘蒂尼画的那片云,我曾经目睹伊丽莎白站在这片云前面,她是那么美,那么全神贯注。我还从未象现在这样感到我对她的那种未被言词和不正当的欲望玷污了的爱是如此令人幸福、使人纯洁,眼下,我平静而又感激,只看着这片云,无视一生中美好的一切,感觉到的不是以前的迷乱和激情,而唯有童年时代的渴望——这旧日的渴望如今也变得更成熟更沉寂了。

我向来有这样的习惯,合着船桨平稳的节拍或哼或唱。我这时也低声唱了起来,唱着唱着才发现,原来吟出了一首诗。这首诗留在了我的记忆里,回到住处,我就记录下来,作为对苏黎世湖上度过的这个美好夜晚的纪念:

美丽的伊丽莎白,你洁白而又遥远,好似白云一般高高挂在天边。

你对她刚刚留意,云已去飘然不返,她穿过你的梦却在那黑夜间。

她去了银光闪闪,你从此无憩无眠,怀着甜蜜乡愁思念白云翩翩。

回到巴塞尔,见到一封从阿西西寄来的信,是安农齐亚塔·纳尔迪尼太太写来的,满篇令人高兴的消息。她已经找到第二个大夫了!这封信,我觉得不易一字地照录更好:

尊敬可爱的彼得先生:

您忠诚的女友不揣冒昧,寄奉此书。上帝开颜,赐我幸福,婚礼将于十月十二日举行,敬请大驾光临。夫家姓梅农蒂,他虽无多少钱财,然爱我至深,很早就以贩卖瓜果为业。他漂亮,但不如您彼得先生的魁伟健美。往后,我留在店里,他去市场出售水果。邻家美丽的玛丽哀塔也将结婚,但只嫁得一个外国的泥瓦匠。

我无日不想念您,无日不向众人讲述您的为人。我非常爱您,也非常爱那位圣徒,为念您,我已捐了四枝蜡烛供奉那位圣徒。如果您能光临我们的婚礼,梅农蒂也会十分快活的。如果他对您无礼,我自会管束他。遗憾的是,如我过去常说的,小马泰奥·斯皮内利果然是个坏蛋。他经常偷我的柠檬。现在他被抓走了,因为他偷了他的父亲、那位面包师傅十二里拉,还毒死了乞丐吉安吉亚科莫的狗。

愿上帝和圣徒保佑您。我十分想念您。

您的恭顺而忠诚的女友安农齐亚塔·纳尔迪尼。

又及:

今年收成平常。葡萄极糟,梨也歉收,但柠檬大丰收,只是售价极低。在斯佩罗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不幸事件。一个年轻人用铁耙打死了他的哥哥,原因不明,但肯定是出于嫉妒,尽管是他的亲兄弟。

虽然这次邀请有莫大的吸引力,可惜我不能应邀前往。我写了一封贺信,并答应明春去访。我揣着那封来信,拿着从纽伦堡带回来给孩子们的礼物到木匠家去。

我一进门就发现那里起了料想不到的大变化。桌子旁,冲着窗户,一个奇形怪状的人蜷缩在一张同孩子摇椅一般有挡胸横木的椅子里。他是木匠妻子的弟弟,名叫博比,一个可怜的半瘫痪的畸形人,不久前,他年迈的母亲去世,他哪里也找不到容身之地。木匠勉勉强强暂时收留了他。这个有病的残废人常住这里,就象给这家倒霉人家增添了一种恐惧。大家对他都还没有习惯,孩子们害怕他,母亲同情他,但又尴尬、为难,父亲则是一脸的不痛快。

博比是双峰驼背,极丑,没有脖子,大脑袋,大脸盆,宽额头,大鼻子,一张美的、忍受着痛苦的嘴,眼睛明亮,但没有动静,象是受了点惊吓,一双小得出奇的漂亮的手,白白地,一动也不动地始终搭在狭窄的挡胸横木上。我对这个可怜的不速之客也抱有偏见,感到讨厌;但当我听木匠简述这个病人的身世,又见他坐在一旁,望着自己的双手,没人理睬时,我心里又感到难过。他生下来就是个残废人,可是仍然念完了国民小学,多年来用稻草编结什物,使自己不致成为一个废物,但是关节炎一再发作,最后使他成了半身瘫痪。木匠妻子说,他从前经常独自唱歌,歌声优美,不过,她已经好几年没再听到他的歌声了;到了这里以后,他也从未唱过。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就坐在那儿,独自呆望着。我心里不舒服,没呆多久就告辞了,以后好多日子都躲开这家人家。

我生来是个身强力壮的人,从未得过大病,见到病人,尤其是残废人,总怀着同情心,但也多少带着轻蔑。现在木匠家来了这个可怜家伙,简直是令人压抑的负担,我怎能让他来扰乱了我的欢畅愉快的生活呢?我一天天拖着,没有重访木匠家。我考虑着怎么才能使我们摆脱掉瘫痪的博比,但是徒劳。总得想个什么办法,出一笔不大的费用,把他送进医院或者教会的收容所去。我好几次想去找木匠,同他谈谈这件事,可是人家不提我怎能先开口,再说,我象孩子一样怕见这个病人。我一去就得见到他,还得同他握手,我心里反感。

我就这样过了一个星期天,到了第二个星期天,我已经准备搭早车去侏罗山里远足了,可是,又对自己的胆怯感到羞耻,就留下来,吃完饭便到木匠家去了。

我不情愿地同博比握了握手。木匠心绪不佳,提议去散步;正如他对我说的那样,他受够了这永恒的不幸。我高兴的是,能有机会同他详谈我的建议。木匠妻子要留下,但是那个残废人却请她跟大家一起去,说他满可以独自呆在这里。只要给他身边放一本书和一杯水,就可以把他锁在家里,不必有人照顾。

我们,我们这些全都自以为是满不错的好心人,把他锁在屋里,自己去散步了!我们心情舒畅,同孩子们玩笑取乐,在秋天美丽的金色太阳下,兴高采烈。我们把瘫痪病人留在家里不管,但没有一个人对此感到羞愧,感到于心不安!我们反倒觉得快活,总算有那么一段时间摆脱了他这个累赘,轻松地呼吸着新鲜、暖和的空气;这知足而老实的一家人,笑容可掬,尽情地、感激地安享上帝赐予的星期天。

我们来到格伦茨阿赫,踏进小号角旅馆花园去喝酒,大家围桌而坐,这时,木匠才提起博比来。他抱怨这个讨厌的寄居者,唉声叹气地诉说家庭开支哪些得紧缩,哪些得增加,末了,他笑着说:“算啦,至少我们在这儿还能快活一小时,谁也不会受他的麻烦!”

当我听到这句欠考虑的话时,那个可怜的瘫痪病人突然浮现在我的眼前,恳求着,忍受着,我们都不爱他,都想方设法摆脱他,现在我们扔下了他,把他锁在家里,让他孤单单一人伤心地坐在那间阴暗的小屋里。我突然想到。马上就要天黑了,他不会点灯,也没法把椅子挪近窗户。他只好放下书本,独自坐在昏暗里,没人聊天,也没有消遣,而我们却坐在此地,饮酒,欢笑,娱乐。我突然想起,我在阿西西时,曾给左邻右舍讲过圣方济格的事迹,还夸口说他教给了我爱众人。现在有一个孤立无援的可怜人,我知道他。也能给他安慰,但他却不得不一个人呆在那里受苦,这样的话,我研究那位圣徒的生平、背诵他那首壮丽的爱之歌、在翁布里亚的山间探寻他的足迹又究竟是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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