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了,小个儿,慢性子,一举一动都谨慎小心。他测量房间的大小,跪在地上把米尺顶到天花板,身上散发着点胶水味,用一时见方的字仔细地把一个又一个数字记在他的本子上。他在干活时,碰巧撞在摞满书的一把椅子上。掉下了几本书,他弯腰去拣。那些书里有一本手工业帮工语言小辞典。几乎在所有德国手工业帮工临时住宿的客店里,都能找到这本厚纸面书,这是一本装订良好、饶有兴味的小书。

那位木匠见到这本他所熟悉的小书时,便好奇地抬头望着我,半是高兴半是猜疑。

“什么呀?”我问。

“我想说,我看到一本书,我也熟悉的书。这本书您当真研究过吗?”

“我曾经在旅途中学过这种专业语言,”我回答说,“有时也喜欢翻翻,找一个词汇。”

“是这样!”他大声说,“您也当过手工业帮工到处找活吗?”

“同您说的情况不完全一样。不过我出去的一次数是够多的,还在一些小客栈里投过宿。”

说话间他已经把书又重新摞好,准备走了。

“您当年去过哪儿?”我问他。

“从此地到科布伦茨,后来又往南到日内瓦。那可不是我最糟的年头。”

“您也有过几次发愁的时候?”

“只有一次,在杜拉赫。”

“您要是愿意,还可以给我讲讲。咱们哪天去酒店聊聊怎么样?”

“我不去酒店,先生。要是哪天下了工,您到我家来,问一声:近来好吗?身体怎样?我就觉得满不错了。只要您别瞧不起我。”

过了几天,正值伊丽莎白家举行社交晚会,我出了门又站住了,心想还不如到木匠家去。我于是回家,换下大礼服,去拜访木匠。作坊已经上锁,漆黑一片,我摸索着穿过阴暗的门廊和狭窄的天井,爬上后屋的楼梯又下来,终于在一扇门上找到写着这位师傅姓名的牌子。我径直走进一个很小的厨房,一个瘦女人在那里做晚饭,同时照顾着三个孩子,他们使这个狭小的天地充满了生气和喧闹。那个女人诧异地领我到隔壁的小屋去,木匠师傅正坐在窗边借着黄昏的微光在读报。他为难地哼了一声,因为在昏暗中他把我当成了一个有急需的主顾,接着他认出是我,便向我伸出手来。

他感到意外和窘迫,我便转过身去同孩子们说话;他们躲开我,逃进厨房,我偏跟了过去。我见到主妇正在那儿准备做米饭,使记起了我在翁布里亚时那位女房东的烹调术。于是动手帮她做了。在我们这里多半把大米煮成糊状,什么味道都没有了,粘粘糊糊的很难吃,完全糟踏了这样好东西。现在眼看大米在这里也将遭受这份不幸了,我总算及时地挽救了它,要了锅和漏勺,赶紧自己动手做饭。那位主妇也依了我,不胜惊讶。米饭凑合做得了,我们端上桌,点亮了灯,我也分享了一盘。

木匠妻子同我详谈了一个晚上的烹调术,她的丈夫几乎插不上嘴,我只好改天再请他谈他的漫游经历。此外,这一家人很快就打听出,我仅仅外表是个绅士,本来是个农夫的儿子和穷苦人家的子女,所以,第一个晚上我们就能友好相处,互相信赖。他们知道了我与他们根底相同,我也在这清贫人家闻到了下层人民的亲如故乡的气息。这里的人没有工夫去讲斯文,装腔作势。逢场作戏,对他们来说,这艰辛、贫苦的生活即使没有教养和高雅的志趣来掩盖也是可爱的,十分美好的,不必用好话来粉饰。

我越来越经常地去木匠家,在那里,我不仅忘掉了鄙俗的社交虚礼,而且忘掉了我的悲伤和困难、我觉得这里为我保存着一段童年,当时被神甫所打断。他们把我送进学校以前的那段生活又在这里继续下去了。

木匠和我趴在一张发黄的老式大地图上,追寻着他和我昔日的足迹,凡是我们两个都熟悉的每一座城门、每一条小巷,都使我们见了心花怒放,我们又讲起手工业帮工的俏皮话,甚至有一回,我们唱了许多支永葆青春的漫游者之歌。我们谈论手工业者的忧虑、家务、孩子和城里的事情,渐渐地,这位师傅和我不知不觉地互换了角色,我成了受惠者,他成了施惠者和教师。我深深呼吸着,感觉到了自己周围代替了沙龙情调的现实。

在他的孩子们中间有一个五岁的小姑娘,她弱不禁风,因此引人注目。她名叫阿格奈斯,可是大家都叫她阿吉,金黄头发,又瘦又小,一双怕羞的大眼睛,天性温柔腼腆。一个星期天,我去约他们全家外出散步,见到阿吉病了。母亲留下陪她,我们其余的人信步出了城。在圣玛格雷滕门后,我们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来,孩子们去捡石头、采花朵、追甲虫,我们两个大人眺望夏日的草场,宾宁公墓,优美的、浅蓝色服连绵不绝的侏罗山脉,木匠疲惫、抑郁、沉静,看来心事重重。

“遇到什么麻烦事了,师傅?”我见孩子们走远了便发问。他茫然而悲哀地望着我的脸。

“您没看出来吗?”他说话了,“阿吉要死了。我早就知道了,而且一直很奇怪,她才这么点年纪,却老是看到死神。不过现在我们不得不相信了。”

我开始安慰他,可是很快自己就停下不言语了。

“您瞧,”他苦笑着说,“您也不相信这孩子能活下去了。我不是严守教规的,这您知道,也只是逢到节庆才上一回教堂,但是我感觉到,主上帝现在有话要同我讲。她只是一个孩子,生来就不健康,不过,上帝知道,其他几个合起来都不及她讨我喜欢。”

孩子们欢呼雀跃,向这边跑来,围住我,提出许许多多的小问题,让我告诉他们花的名字,草的名字,末了要我讲故事。我告诉他们,花、树、丛林同孩子们一样,各有各的灵魂,各有各的天使。他们的父亲也倾听着,微笑着,时而轻声地表示同意。我们看到群山变得更蓝了,听到了晚钟敲响,便走回家去。草场上蒙着一层谈红的暮霭,远处寺院的钟楼耸入暖和的空气中,细小朦胧,天边,夏日的蓝色渐渐变成美的浅绿色和金黄色,绿树投下了长长的阴影。孩子们累了,不作声了。他们想着罂粟花、丁香花、钟形花的天使,而我们大人想的是小阿吉,她的灵魂已经准备插上双翼,离开我们这小小的惶恐的一群。

在此后的两个星期里,情况不坏。那个小姑娘似乎见好了,可以下床几个小时,躺在凉垫上时,也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漂亮,更加愉快;然后接连几夜发烧,这时我们全都心里明白,这孩子只能在这里作几周甚至几天的客人了,只是谁都不说罢了。唯有一次,她父亲谈到了这一点。那是在作坊里、我见他在木板堆里翻寻,不说我也知道,他是在找材料给孩子做棺材。

“事情快了。”他说,“我情愿下工后一个人来做。”

我坐在一个木工刨床上,他在另一个刨床旁干活。木板都刨光后,他带着一种骄傲的神情指给我看。这是一块漂亮的、生长健康的、无缺陷的冷杉木。

“我也不想钉钉子,而是把各部分镶嵌在一起,又好又耐久。今天就到此为止,我们上楼去吧!”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炎热而奇妙的盛暑的日子。我每天都要在小阿吉身边坐上一、两个小时,给她讲美丽的草地和森林,用我的大手捏着她轻巧的孩子的小手,以整个的心灵吮吸直到最后一天都笼罩着她的可爱、明亮的妩媚神采。

接着,我们恐惧而悲伤地站在一旁,眼看这瘦小的身子再一次集中全力,同强大的死神搏斗,但死神轻而易举地迅速战胜了她。母亲沉静、坚强。父亲趴在床栏杆上,无数次地告别,抚摩她的金发,亲吻他的死去的宠女。随后是简短的葬礼。孩子们在床上哭泣的令人压抑的夜晚,上坟,在新坟旁栽树,坐在阴凉墓地的长凳上,互不交谈,思念阿吉,用不同于往常的眼睛观察我们心爱的孩子长眠其中的泥土,生长在泥土上的树木青草,无忧无虑地游戏、啼啭声响彻寂静公墓的鸟儿。刻板的工作日照常继续它的进程,孩子们又开始歌唱、扭打、欢笑,要听故事。我们再也见不到阿吉了,我们在天国有了一位美丽的小天使,对此,大家不知不觉地习以为常了。

我根本不再去那位教授的沙龙。也很少去伊丽莎白家,在那里,听着没完没了、半心半意的谈话,我不知所措又心情抑郁。现在我又上这两家人家去,只见大门紧闭。原来大家都到乡下去了。我这时才惊讶地发现,与木匠一家的友谊以及那个孩子的病,使我完全忘记了这个炎热的季节和度假。过去,要我在七、八两月呆在城里,是完全不可能的。“)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