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你到底对于音乐有什么打算?我们几乎可以肯定,是音乐害了你,你父亲已经和你的老师们谈过了。我们不想三番五次劝说你,至少目前情况下不想如此——不过我们认为,你对音乐如果是失望过,并曾想放弃过,那么你还是放弃的好,不要由于固执和羞愧而维持原状。你意下如何?”

我重又想起了自己那一段对音乐冷漠和失望的漫长时期。我试图向母亲解释那一段时期的经过情形,她却显出好象明白了的样子。但是我表示,还是稳当为好,无论如何我不愿半途而废,我要念完音乐学院。事情就暂时这样决定了。这位妇女未能着送我的灵魂深处充满了音乐。对于我演奏小提琴是幸运还是不幸不必管它,我重又听见了世界上美妙的艺术品的声音,我明白,对治愈我的病除了音乐并无他药。我的现状使我不能够再拉小提琴,将来也许只能改行从事别的职业,可能当一个商人;但是这一切都无关紧要,当商人也好,从事别的和音乐毫无相关的工作也好,我仍然要在音乐中生活和呼吸的。我要重新作曲!事实上使我快乐的并非象我对母亲说的拉小提琴,而是作曲,创造音乐,在创作中我感到手在颤抖。有时候我重又感到清新空气的微微颤动,又象过去最健康的时期那样感到思想敏捷冷静了,同时,在我看来,我这条跛腿和其他毛病也变得无足轻重的了。

我从此成了胜利者,自此我常常让自己的愿望驰骋于健康的、富于青春情趣的领域之中,当我常常由于残疾而痛苦、愤怒和羞愧,想要发泄憎恨和诅咒时,音乐总能减轻这种痛苦的势头,因为音乐里总有使我获得安慰和焕发精神的东西。

有时候,父亲旅行到这里来探望母亲和我。有一次,他发现我的病情已有所好转,便把母亲接回家去了。开头几天我感到有些孤单,一想起自己简直没有向母亲说什么知心话,对她的关心和照顾也太少,便感到惭愧起来。这时,充溢我身心的是另外一种感情,它远远超过了一切善意的抚慰和同情。

有一个人出乎意外地来探望我,我母亲在时她不敢来。这个人就是丽蒂。我十分惊讶地望着她。最初的片刻间我简直想不起自己曾和她是多么的接近,我又是何等地爱她。她战战兢兢地来看我,既怕我母亲,还怕上法庭,她自以为对我的不幸负有罪责,后来才逐渐地了解到情况并非她想象的那么可怕,她也根本没有责任。这时候她舒了口气,然而心里还多少有点迷惑不解。这个姑娘虽然心术不正,但是,在这件事的整个过程中却表现出妇女的善良本性,内心充溢了感人的对不幸的同情。她甚至多次用上了“悲剧”这个字眼,对此我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她主要是不理解我竟能如此快活,居然对自己的不幸毫不重视。她诚心诚意请我原谅,请我允许她作我的情人以为补偿。这令人感动的一幕确实又重新激起了我内心胜利的喜悦。

对于我这么一个愚蠢的孩子,没有比这更好的抚慰了,我极为满意,一切责难和指控全都烟消云散。而她显然对这一抚慰不大高兴,越来越感到心安理得,恐惧感也逐渐消失了,于是对我的态度也越来越平静和冷淡。事后我想起自己对她的伤害一定不小,因为我如此低估她在整个事件中的作用,几乎近似忘记了她;因为我克制自己的同情和歉意,导致她演出了这漂亮的一幕;还因为我虽然对她十分殷勤有礼,却已经完全不爱她了,而这一点也是最严重的。她要我即使失掉手脚,仍然是她的崇拜者,尽管她既不爱我,也不祝福我;我对她的痴情越深,她从中获得的满足也越大。现在呢,她十分清楚地明白,我什么痴情也没有,于是她漂亮的脸蛋上探望病者的同情和温暖的神色也越见消失和淡漠。最后她客客气气告辞而去了,虽然满口许诺下次再来探望,却没有再来。

我早年的爱情落到这等可笑、可怜的下场,在我是十分痛苦的,几乎失掉了自信,但是这次探望对我还是有好处的。我很惊奇自己居然破天荒不用热情的有色眼睛去看待这位美丽可敬的小姐,俨然一副和她素不相识的样子。就好象有人给我一个娃娃,我象一个三岁的儿童似的抱着它,爱抚它,我一周前还如此热爱的姑娘,现在却成了陌生人,怎能叫我不为这种感情的疏远和变化而感到惊讶呢。

冬天里的那个星期天,同去郊游的伙伴们中有两个来看望了我几次,然而我们互相却无话可谈,我觉得他们看到我已大大好转就深深出了一口气,我请他们以后不必再为我浪费时间。后来大家果然没有再见面。这件事显然给了我一个特别痛苦的印象:一切都离我而去,一切都是陌生的、和我无关的,而这一切在青春年代中本该是属于我的生活的。我突然看到自己在这段时间里的生活是何等的错误和可悲,爱情、朋友、习惯和欢乐都在这一年离我而去,就象脱去了一件破旧的衣服,毫无痛苦地和我脱离了关系,剩下的只有惊奇,奇怪它们怎能在我身上停留如此长久,并且怎能和我并存。

使我吃惊的是另一次访问,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有一天我那位严厉而好嘲弄人的音乐教师来看我了。他拄着拐杖,双手戴着手套,说起话来还是那样尖酸刻薄,把那次不幸事件称为“替女人赶马车”,听他的口气,我那场灾难全然是咎由自取。尽管如此,我觉察出他说这话只是脱口而出,而且尽管他说话的口气和过去一模一样,但并不怀有恶意,只是让我明白,他虽然来探病,却仍旧认为我是一个反应迟钝、成绩平庸的学生,并告诉我,他的同事,小提琴教师也是这个看法,他们只是希望我早日恢复健康,让他们高兴高兴。这番话虽则象是替过去的粗暴行为表示抱歉,而那尖刻的语调却和从前毫无二致,但在我听来恰似一场慈爱的表白。我向这位不讨人喜欢的教师伸出手去表示感谢,为了表明自己对他的信任,我试着解释这一年来自己的发展,而现在又如何复苏了自己对音乐旧有的感情。

这位教师摇摇头,嘲弄似地吹了一声口哨,然后问我:“啊,你想当作曲家?”

“可能,”我不高兴地回答。

“噢,我祝你成功。我本来想你也许会重新加紧练琴的,倘若你是想当作曲家,那当然就不需要练习了。”

“你认为我不合适吗?”

“是的,为什么呢?你得明白,一个音乐学院的学生若是不用功,不能胜任功课,总是想到去作曲的。每个人都可以这么做,不过每个人也总明白天才是怎么回事。”

“我当然不是天才。这么说我该去当钢琴演奏家?”

“不,亲爱的先生,你恐怕也办不到。你可以继续学习小提琴。”

“是的。我也愿意学的。”

“希望你认真学习。我不能多留了,先生,祝你早日康复,再见吧!”

他走了,把惊愕留给了我。在这之前,我还很少去想返校学习的事。然而现在又害怕自己重返学校会重新遭逢困难和不幸,一切情况最终又会变得和过去一模一样。不过我并没有耽于这些问题,我明白这位嗜苏教师来访完全出于一番好意,是对我表示关怀。

我现在已可以作疗养旅行,但我犹豫不决,想等到学期终了放假时再去,目前宁可多用用功。我现在第一次感到休息有一种惊人的力量,尤其会给人一种强制性的影响。我怀着疑惧的心情又开始我的课业和练习,一切都比从前进行得好些。我当然看得很清楚,我决不会成为一名表演艺术家;然而我在目前的情况下对此也不感到有什么痛楚。别的方面都进展得很顺利,尤其是乐理、和声和作曲,在长期休养之后就好似从黝暗的灌木林转入开阔明朗的花园。我觉得我练习时的想法和尝试不再徘徊于一切音乐的规律和法则之外,而是在严格的学生守则之内,正沿着一条狭窄的、然而又是清晰可辨的道路,朝自由的境界迈步。事实上,当然还有无数的钟点、无数的白天和黑夜好似一道篱笆横在我面前,我得用自己受伤的脑子克服种种矛盾和困难;不过绝望的情绪早已离我而去,道路尽管狭窄,却清晰地展现在我眼前。

学期结束时,我们的理论教师在假日前的告别会上讲了一番叫我大吃一惊的话:“你是本届学生中唯一对音乐真正有所了解的学生。倘若你有创作,我很乐意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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