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大家都因为剧烈运动而饥饿万分,我们在一个村子里找到了一家挺好的饭馆,要他们带煮。烧烤,逐强占了他们的钢琴,又是唱歌,又是狂叫,还要了许多葡萄酒和格罗格酒。菜肴上桌后便开始了欢乐的午宴,灌了无数葡萄酒之后,姑娘们饮咖啡,而我们则喝起了格罗格酒。小小的饭厅里一片觥筹交错的喧闹声,大家早已闹得晕头转向。我始终逗留在丽蒂身边,她今天情绪很好,对我特别殷勤。她在这种热闹有趣的气氛里显得特别娇美,那一双漂亮的眼睛时而大胆,时而又羞怯地闪烁着柔情蜜意。接着又玩了一种赌罚的游戏,主持游戏的人在钢琴旁模仿我们老师的动作让大家猜;不然就是要大家精确地数出一对亲吻着的人接吻的次数和形容出接吻的模样。
当我们吵吵闹闹离开饭馆,踏上归途时,已是下午时分,但天色却已经有点儿昏暗了。我们又象征性的孩子一般在雪地里放纵胡闹着,不慌不忙地在徐徐降临的暮色中返回城市。我陪伴丽蒂同走,为了充当她的骑士,我不惜和其他同伴发生冲突。我带她坐在我的雪橇上,保护她免受不断地朝她抛掷的雪球的袭击。最后人们终于放过了我们,每个姑娘都有了陪伴的人,只剩两位先生没有伴,露出好斗的样子在一旁冷嘲热讽。我从未象那时候这么疯狂激动过。丽蒂挽着我的手臂,在我们同行途中听任我轻轻地把她拖近我身边。丽蒂有时急促地在我耳边窃窃私语,有时候又愉快地沉默无语,我觉得她信心十足地傍着我在暮色中行进。我心里象在燃烧一般,决心尽量不放过这个机会,至少是尽可能掌握这个亲密温存的时刻。快要进城时我建议走一条弯路,没有遭到任何反对,我们便转入了一条景致优美的山路,道路陡峭地环绕山谷向上婉蜒,站在路上眺望,河流、山谷和城市尽收眼底,远处城市里一排排亮晶晶的路灯和万家灯火早就是一片通明了。
丽蒂仍然勾着我的胳臂,叫我同她说话,嘲笑我那种过火的兴奋激动,而她自己看去也极其兴奋。当我轻轻使劲把她拉近身边,企图吻她时,她却松开手,跳到了一边。
“你瞧,”她喘息着说,“我们必须滑到下面的草地上去!你害怕了吧,你这位英雄?”
我往下一瞧,真是吓坏了,山坡十分陡峭,有一瞬间我简直毛骨悚然。
“不行,”我脱口说道,“现在天色太黑了。”
她立即嘲讽而失望地瞪了我一眼,称我是胆小鬼,还赌咒说,我若不敢带她,她就单独滑下山去。
“我们肯定会摔倒的,”她微笑着说,“但这却是今天全部旅程中最最有趣的事啦!”
她如此刺激我,我决定滑一次了。
“丽蒂,”我低声说,“我们滑下去。倘若摔倒了,你可得用雪替我按摩,倘若平安到达,我也要得到报答的啊。”
她只是哈哈大笑,坐上了雪橇。我瞧瞧她那闪耀着亲切笑意的眼睛。接着便爬上前座,让她在后面抱着我往下滑去。我感觉她抱住了我,她的双手交叉在我胸前,当我再想同她讲些什么时,却什么话都不能讲了。山坡非常陡峭,使我感到自己好似从半空中掉了下来。我立刻将两个脚跟着地,企图停住雪橇,或者顶多摔一交,因为我突然担心丽蒂会发生危险。然而太迟了。雪橇不可控制地向下滑去。我只感到一阵冰冷的雪片打在脸上,犹如刀割般的疼痛,接着便听见丽蒂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当时我觉得头上好似被锤子沉重地敲了一下,身上某个地方也好象有一种被割裂似的疼痛。最后感到的便是一阵寒冷。
我的有趣而又愚蠢的青年时代随着这次快活而短促的雪橇旅行而告终。同时还有其他种种趣事,包括我对丽蒂的爱也都随之而消失殆尽。
出了这场乐极生悲的大灾祸后,我倒是摆脱了一切。而对于其他人则是极为可怕的时刻。他们听见了丽蒂的尖叫声,就在山上朝着下面黑暗处哈哈大笑和冷嘲热讽起来,最后终于明白出了事时,才好不容易地爬下山坡,其间还耽搁了许多时间,因为还要等他们从放纵喧哗转到冷静思考。丽蒂脸色苍白,处于半昏迷状态,事实上她完全没有受伤,只是手套被撕破了,使她那双细嫩的手擦破了一点儿皮,流了一些血而已。他们认为我已经死了,便把我抬走了。我在滑行时是撞在苹果树或者梨树上的,骨头撞裂了,后来我千方百计治疗都未能痊愈。
大家都以为我得了脑震荡,事实上并没有这么严重。头部和脑子确实受了伤,我昏迷了许久才在医院里苏醒过来,头上的伤口后来完全愈合了,脑子也恢复了健康,只是左腿上好几处伤口未能完好如初。我从此便成了一个残废人,只能跛行,再也不能大步行走,更谈不上奔跑和跳舞了。打这以后我的青年时代便碎然落进了一个寂寞的境地,我只能忍受屈辱、无可奈何地顺从命运的摆布。可是我仍然常常想起这次黄昏时分的滑雪,想到它的后果决不是我命中注定的。
当然我很少考虑我这条断裂的腿,倒是常常考虑到这次不幸事故的其他一些后果,它们倒确实是很有好处、很可喜的。在黑暗中担惊受怕的光景固然不幸,而后来几个月的静卧和长期沉思默想,对于我却是极有益的疗养。
在我长期静卧的第一个阶段,也就是受伤后第一周的情况,我已完全记不清了。我曾昏迷很久,恢复知觉后也极虚弱和迟钝。我母亲来到医院,每天忠实地守在我床边。当我看着她,向她说几个字时,她就很高兴,几乎是喜笑颜开了,尽管她极其替我担忧,但并不是担心我的身体,而是担心我的智力,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们常常在宁静而又明亮的病房里作长时间的交谈,不过内心并不十分融洽,我总是常常更多地倾向父亲。现在由于她的关怀和我的感恩,我们达成了和解,而我们两人抱着互谅的期望已经由来已久并早已安于现状,现在居然通过对话能够促进信任了。我们谅解地互相凝视着,大家都不谈这些事。在我生病时能精心照料我,她又是我的母亲了。我又怀着孩提时代的感情注视她,暂时忘却了其他的一切。后来我们的关系当然又回到了过去的样子,我们两人都避免谈起医院里这段日子,免得互相觉得尴尬。
我渐渐地不再重视自己眼前的处境,也比较安心了,因为我的高烧已退,医生也不必再设法向我保密,因为事实上这次摔交给我留下了永久纪念。我看到自己的青年时代,尚不曾有意识地享受到什么,却被骤然割断了,变得贫乏无味,我得为这次事件付出我的全部时间,至少也得在病床上躺卧三四个月。
我也曾急切地企图想出一个办法来改变现状,描绘一幅未来的图景,结果总是徒然。很多想法还没有考虑妥当,我就疲倦了,沉入了睡梦,我在生活中遭逢恐惧和失望,被迫从想息中取得安静。我的不幸始终纠缠着我,无时无刻直至半夜三更,我想不出丝毫可以安慰我的事。
一天夜里,我迷迷糊糊地睡了几个钟点后醒了过来。我觉得自己似乎梦到了什么美好的东西,便尽力回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它显然使我好受多了,并且能够随意设想自己已经克服一切不愉快的事情,把它们都抛之脑后。当我躺着默默沉思时,我感觉有一种复元和解脱的热流轻轻流过全身,一个旋律来到成唇边,我几乎不出声地哼了起来,持续不断地哼着,音乐突然又象一颗新出现的明星般照耀着我,我对音乐早就荒疏了,现在我的心又合着音乐的节拍跳动起来,我的全部生命之花又重新开放,我尽情呼吸着纯净的新鲜空气。我迷迷糊糊地躺着,周围一片寂静,远处好似有轻轻的合唱声向我传来。
我带着这种内在的新鲜感觉又重新入睡了。第二天早晨醒来时我变得许久不曾有过的愉快和轻松。母亲察觉后便问我,为什么这么高兴。我沉思了片刻后告诉她,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想到我的小提琴,现在它又闯入了我的心田,我为此而高兴。
“可是你总还要有很长时间不能拉小提琴呀,”她有点担忧地说。
“这没有关系,即使我完全不能演奏也没有关系。”
她不理解我,而我也没法向她解释清楚。不过她注意到我的精神状况正在好转,并且在这种无缘无故的快活后面并没有潜藏着任何精神上的敌人。过了几天之后她又小心翼翼地重新问起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