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到先头那间屋子,在那里喝咖啡,喝烧酒,一也许这会帮助我们恢复一点情绪。但那位大诗人又映入我的眼帘,虽然他是放在旁边的五斗柜上我始终摆脱不了他,我听见内心那警告的声音,但还是把那幅画拿到了手里,开始与诗人争论起来。我完全被这种感情支配了:现在的情况无法忍受,我只有两条路,要么提起主人的兴趣,感动他们,让他们与我的话发生共鸣,要么完全破裂,不可收拾。
我说:“但愿歌德并不是真的这个样子!你看他这副自负高贵的模样!他摆出一副架子,眼看肖像的尊敬的诸君眉来眼去,他表面像个男子汉大丈夫。心里却非常缠绵伤感!他肯定有许多可以被人指责的地方,我也常常对这位傲慢的老头有许多不满,但是把他画成这个样子,这可不行,这也太过分了。”
主妇再次斟满咖啡,哭丧着脸匆匆走出房间,她丈夫既难堪又气忿地开了口,说这幅歌德画像是他妻子的,她特别喜爱它。“即使您从客观上说是对的,您也不能说得这样尖刻。况且,您说的话是否对,我有不同看法。”
“这您说得对,”我承认。“可惜,我说话总爱尖刻、好走极端,这是我的习惯,我的毛病。不过,歌德自己情绪好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这位可爱的、庸俗的沙龙歌德自然永远不会说一句直截了当的刻薄话。我请您和夫人原谅,请您告诉她,我患有精神分裂症。同时请允许我就此告辞。”
教授有点难堪,又提出几点不同意见,一再说,我们以前的谈话是多么有意思,多么有启发,我有关米特拉斯和讫哩什那的推测当时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他曾希望今天也……如此等等。我向他表示感谢,说这些话自然很亲切友好,但遗憾的是,我对讫哩什那的兴趣以及谈论科学的乐趣已经消失殆尽。今天,我多次欺骗了他,比如,我来到这个城市不是几天,而是好几个月了,我独来独往,已经不适合与体面人家打交道,因为我的情绪越来越坏,又患有痛风,况且大部分时间又喝醉酒。另外,为了赶快把事情了结,而且至少离开时不再说谎,我不得不告诉尊敬的先生,他今天大大地伤了我的心。他接受了一张反动报纸对哈勒尔的意见所持的愚蠢而固执的态度,这种态度与学者的身份是不相称的,那些无所事事的军官才这么看。那个“坏蛋一,那个不爱祖国的家伙哈勒尔就是我自己,如果至少有这为数不多的有思维能力的人主张理智,热爱和平,而不去盲目地、狂热地煽动一场新的战争,这对我们祖国、对世界反而会更好一些。好了,就此告辞!
说完,我站起身,告辞了歌德和教授,走到过道里,从衣帽钧。取下我的东西、离开了这位房子。在我的心灵深处,幸灾乐祸的荒原狼高声嚎叫,在两个哈里之间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吵。我很快就明白,这一个小时不愉快的谈话对我来说比对恼火的教授意义更大;他只是感到失望,生了一场气,而对我说来,这个小时意味着是最后一次失败,最后一次逃跑,意味着向讲道德的世界、向有学识的世界、向市民世界告别,荒原粮完全胜利了。这是作为逃兵和失败者的告别,在我自己面前宣告破产,这是一次没有安慰、没有优越感、没有幽默的告别。我向我原先的世界,向家乡、市民性、风俗习惯和博学告别的方式无异于患胃溃疡的人向烤猪肉告别。我在街灯下狂奔,既生气又悲哀万分。这一天从早到晚,从基地到教授家的不愉快谈话,整整一天多么索然无味,多么令人羞愧,多么凶险啊!这都为了什么?什么原因?再过这种日子,再受这种罪,难道还有意义吗?没有意义了!那么今天晚上我就结束这场喜剧吧。回家吧,哈里,快回去割断喉管!这一天你等得够久了。
我为痛苦所驱使,在街上来回乱走。我在好人家里亵渎他们客厅里的装饰品,这太不应该了,太不体面太不礼貌了。可当时我没有别的办法,这种温文尔雅、虚伪说谎的生活我再也忍受不了了。而另一方面,看来我也不再能忍受孤独的生活,我自己的社会也已变得无比可恨,令人作呕,我在我自己的真空地狱里透不过气来,手脚乱伸乱抓地挣扎。你看,哪里还有什么出路?没有出路了。噢,父亲,母亲,噢,我那遥远而圣洁的青春之火,噢,我生活中的万千欢乐、工作和目标!这一切的一切都荡然无存了,连悔恨也都无影无踪,留给我的只有厌恶和痛苦。我仿佛觉得。好赖必须活着这一点从来没有像这个小时那样使我痛苦。
我在郊区一家僻静的小酒店里休息片刻,喝了点水和法国白兰地,然后又像被魔鬼追逐似地在城里胡跑乱撞,穿过又陡又弯的老城区的大街小巷,穿过火车站前的广场。我闪过一个念头:离开此地!我走进火车站,凝神看了看墙上的行车时刻表,喝了点酒,试图好好想一想。我看那魔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我害怕这个魔影。这魔影就是要我回家,要我回到我的斗室中去,要我万分失望而又只能一声不吭地等待!即使我再逛几个小时,我也逃脱不了这个魔影。我逃避不了回家,我不得不回去,走近旁门,走到放着书籍的桌旁,走到上面挂着我爱人的照片的沙发旁,我逃避不了拿出刮脸刀,割断我喉管的那一瞬间。这样一幅图景越来越清晰地展现在我的眼前,我的心花怒放已怦怦直跳,我越来越清楚地感觉到那最可怕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是和我面对死亡,恐惧万分。虽然我看不见别的出路,虽然厌恶、庸苦和绝望在我周围堆积如山,虽然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吸引我。给我欢乐和希望,可是一想到死,想到临死的最后一刹那,想到用凉飕飕的刀片切开自己的肉体,我心中便升起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之感。
我看不见有逃脱这可怕的结局的出路。今天,在绝望与胆怯之间的斗争中,如果胆怯战胜了绝望,那么明灭绝望会重新站在我的面前,而且天天如此,并已由于自我蔑视,绝望会更大。我会一次又一次地拿起刮脸刀,一次又一次地把它放下,直到最后终于下了手。与其这样,还不如今天就干!好像对一个胆怯的孩子那样,我理智地对自己这样说,可是孩子不听,他跑开了,他要活下去。我抽搐了一下,无形的力量又拉着我在城里乱跑,在我住宅周围绕大圈子,我始终想着回家,又始终延宕着。我不时留恋不舍地呆在某个小酒店里,喝一两杯酒,然后又继续逛荡,围着日的地、围着刮脸刀、围着死神绕大圈子。我精疲力竭,偶尔在长凳上、在井沿或门旁屋角的挡车石上坐上片刻,听见我的心脏在激烈跳动,擦去额上的汗,心中充满死亡的恐惧,又怀着求生的热望继续跑起来。
我就这样一直逛到深夜,来到郊区一个偏僻的、我不太熟悉的地方,进了一家酒馆,从酒馆的窗户里传出节奏明快强烈的舞曲。我往里走的时候,看见门上挂着一块旧牌子:黑老鹰。今天,这里是通宵娱乐,吵吵嚷嚷的挤满了人,烟雾缭绕,酒气熏天,后面的店堂里在跳舞,舞曲激烈刺耳。我留在前厅,这里都是些普通的顾客,有的还穿得很破旧,而后面舞厅里看得见有一些穿着讲究、打扮标致的人。我被挤到柜台旁的一张桌子上。一位脸色苍白。漂亮的姑娘坐在靠墙的长凳上,她身穿薄薄的袒胸舞衣,头发上插一朵枯萎的花。她见我走近,便专注友好地打量起我,一边微笑着往旁边挪了挪,给我让出一个位子。
“我可以坐吗?”我问了一声,在她身旁坐下。
“当然可以,”她说。“你是谁?”
“谢谢,”我说。“我不可能回家,我不能,不能,我要留在这里,如果您允许,我要留在您这里。啊,不行,我不能回家。”
她点了点头,仿佛理解我似的;点头时,我看了看她那从前额垂到耳边的我发,我发现,那朵枯萎的花是山茶花。从那边传来刺耳的音乐,柜台旁,女招待匆匆地大声报着谁订的饭菜。
“你尽管留在这里好了。”她说话的声音使我觉得舒服。“你为什么不能回家?”
“我不能回去。家里有什么事情在等着我。啊,不行,我不能回去,太可怕了。”
“那就让它等着好了,你就留在这里吧。来,先把眼镜擦一擦,你都什么也看不见了。好,把你的手绢给我。我们喝点什么?喝点勃良第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