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您想要说,让我留在巴黎吗?”贞娜问道。

“就是呀!”巴尔扎克喊道。“一点不错,见鬼!”

“您想要叫我……”

“不对,见鬼!”巴尔扎克又喊了起来。“我只是要您脱掉这身黑道袍。要您象一粒活珍珠一样的年轻而美丽的身体,懂得什么叫欢乐和爱情。要您学会欢笑。走吧!走吧!不过不要到大马路上去!”

巴尔扎克抓住了贞娜的手,拉到房门口去。

“我都写在那上面了,”他说。“去吧!贞娜,您非常可爱,不过因为您,我已经少写了三页小说。而且是多么出色的三页!”

贞娜不能够回修道院,因为巴尔扎克先生没给她洗刷掉可耻的污点。她在巴黎留下了。据说一年以后有人在一家叫作“银驮”的大学生酒馆里,在一群年轻人中间看见了她。她快活,幸福,而且动人。

有多少作家,便有多少样写作习惯。

在我前面提过的那间梁赞附近的木板房里,我找到几封我们著名的雕刻师约尔旦致波查洛斯钦的信(这些信我也提到过)。

约尔旦在其中一封信里说,他花了两午工夫雕刻一幅;意大利画。他工作的时候,总是拿着雕板围着桌子走来走去,砖地上都磨出了清楚的足迹。

“我累了,”约尔旦写道。“不过我仍旧走来走去,活动着。那个惯于站在斜面写字台前写作的尼古拉·瓦西里耶维奇·果戈理该多么感到疲乏啊!这才是自己事业的真正的殉道者。”

列夫·托尔斯泰只在早晨工作。他说每一个作家身上都具有一种批评的精神。这种最尖苛的批评精神经常在早间出现,夜里便酣睡不醒,所以在晚上,作家完全是为所欲为,毫无顾忌地工作,于是写出大量胡说八道的废话。托尔斯泰举出卢梭和狄更斯的例子,他们都只是在早晨写作,并且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拜伦就因为喜欢在夜里写作,而违背了他们的天才。

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作的累赘当然不只是在于他在夜里写作而且不断喝茶。这毕竟不怎么严重影响他作品的质量。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繁累在于他总没摆脱贫困和债务,所以他被迫多产而且总是仓卒急就。

他总是迫不得已时坐下来写作。他的作品没有一篇是平平静静全力以赴写出来的。他总是草率地结束自己的小说(不是按照写好的篇幅的数量,而是按照叙述的广度)。所以他的作品比它们可能有的样子和原来构思的样子坏得多。“想的远比写得好,”陀思妥耶夫斯基说。

他常想和他未写完的小说在一起多留连一些时候,时时修改和充实它。所以他拚命拖长写作时间,——因为每天每小时都会产生新的思想,当然不能把这些新思想倒填进去。

债务逼着他这样作,虽然当他坐下来写作的时候,他常常意识到作品还没成熟。多少思想、形象、细节都白白地放过去了,就因为它们浮现在脑际时,已经为时太晚,不是小说已经写完了,便是在他看来,已经无可挽救了!

“由于贫困,”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他自己,“我被迫为金钱而匆忙写作,所以接二连三地失败。”

席勒只有喝完半瓶香槟,把脚放到冷水盆里才能写作。

契诃夫年轻的时候能够在莫斯科拥挤而嘈杂的住宅的窗台上写作。而短篇猎人是在浴棚里写的。但这种满不在乎的习惯已逐年消失了。

莱蒙托夫把自己的诗写在随手抓到的东西上。这些诗篇总好象在他的意识中顿时形成的,它们先在他的灵魂里歌唱,然后他才急急忙忙把它们一字不改地记下来。

阿历克赛·托尔斯泰,假如在他面前摆上一迭洁净的上等质量的纸,便能写作。他曾坦白地说过,他坐下来常常不知道要写什么。在脑子里先有一个生动的细节。他从这个细节开始,而这个细节象一条魔术的线似地逐渐引出全部故事来。

托尔斯泰照他自己的说法,把工作状态、灵感叫作来潮,“假如来潮,”他说,“我写得便快。若是不来潮,那就得搁笔。”

当然,托尔斯泰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位即兴作家。他的思想总使他下笔神速。

写作之际即当新的思想或新的画面突然涌现,从意识的深处象闪光一般冲到表面上来的时候,这种绝妙的心境是每个作家都亲身经历过的。假如不立刻把它们写下来,它们同样会消失得无踪无影的。

其中有光,有颤动,但它们象梦一样易逝。有一些梦,在我们刚刚醒来的那一瞬间,还记得其中的一些片断,但立刻便忘了。以后无论我们怎样费尽苦心,无论怎样努力想回忆,总归徒劳。这些梦只残留下一种异样的,谜一般的东西的感觉,若是果戈理,他就会说是一种“妙不可言的东西”的感觉。

应该马上记下来。一秒钟的滞延,这思想会倏然一现便永远消逝了。

或者就因为这个缘故,许多作家不习惯在小纸上写作或象记者那样在窄条排样上写作。手要不停地写,因为甚至这个最不足道的刹那的耽搁,都可以成为不可弥补的损失。显然,意识的工作是料想不到地迅速的。

法国诗人贝朗瑞能够在低级咖啡馆里写他的歌谣。就我所知,爱伦堡也喜欢在咖啡馆里写作。这很可以理解。因为没有比热闹的人群中更好的孤独,当然,这必须没有人直接打断你的思路,没有人分散你凝聚的注意力。

安徒生喜欢在森林中构想他的童话。他有极好的、差不多是显微镜般的洞察力。所以他能够清清楚楚地观察一块树皮或一颗老松球,并且象通过放大镜一样精密地看到这些东西上的一切,用这些微小的细节很容易地编成童话。

总之,林中的一切——每一根覆满苔藓的残株,每一只褐色的蚂蚁强盗,它们曳着绿色透明小翅的虫儿,好象拉着窃来的美丽的公主一般——都可以变成童话。

我本来不愿谈自己的文学写作经验。这未必能给上文谈到的增添些什么重要东西。不过我仍然认为有必要说上几句话。

假如想使我们的文学无限繁荣发展,那么必须明白,一个作家的社会活动的最有成效的形式,便是他的创作工作。在出版前为大家所不知道的作品,一经出版,便成了全人类的事业。

应该珍惜作家们的时间、精力和才华,不要在累人的文学以外的忙乱上浪费它们。

作家在工作时需要安静,尽可能没有操心的事。假如有什么事等着要做,甚至是细微的烦恼,那最好不要提笔。不然不是笔从手里滑下来,便是写出勉强挤出来的连篇废话。

我一生中有几次在写作的时候心情轻松,注意集中而且从容不迫。

有一年冬天,我坐一艘内燃机船从巴统到敖德萨去。船完全是空的,什么也没装。海面一片灰色,寒冷而平静。海岸隐没在灰色的烟雾中。浓重的乌云,好象在迷梦中,横在迢迢的山岭上。

我在客仓里写作,有时站起来走到舷窗旁看海岸。强大的机器在内燃机船的钢铁的内仓里轻声地歌唱。海鸥呷呷地鸣叫着。写起来感到轻松。谁也没打断我珍贵的思路。除了我正在写着的小说而外,什么也不用想,一丝杂念也没有。我觉得这是莫大的幸福。辽阔的海使我避开了一切外界的烦扰。

在广阔的海洋上行驶的威觉,对我们要登岸的许多港埠,或者对一些令人亢奋的偶然邂逅的模糊期待,都大大地帮助了写作。

钢船首划开了惨白色的冬日海水,我觉得这艘船正在把我带向那命中注定的幸福中去。我这样想,显然是因为小说写得很成功。

我还记得,一年秋天,我一个人在一座木房的顶楼上,在灯花爆炸声中,工作得多么顺利。

暗黑的、无风的九月之夜,也象海一样包围着我,使我避开了一切外界烦扰。

窗外乡间花园彻夜在飘零着落叶的感觉,很难说出理由来,但是大大地帮助了写作。我象思念一个人似的怀念着这座花园。它安详沉默,耐心地等着我在夜晚到井边去打水烧茶。当它听到水桶的哇哇声和人的跫音时,或者可以减少一点忍受这漫漫长夜的痛苦吧。

但是,在任何情况下,荒凉孤独的花园,村子四周蜿蜒数十里的寒林,林中的湖水——当然,在这样的夜里,湖畔绝无人影,只有星星和千百午前一样倒映在水中——这一切给人的感受都帮助了我的写作。我敢说,恐怕在这样的秋夜,我是真正幸福的。

当一种有趣的、欢乐的、心爱的事情,甚至象到远处的旧河床边垂柳下去钓鱼这类小事情在前面等着你,你都会写得很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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