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每一个作家都有自己的鼓舞者,自己的守护人,一般说这些人也是作家。
只要读上几行这个鼓舞者的作品,自己便立刻想要写东西。从某几本书中好象能喷出酵母浆来,使我们心神陶醉,感染我们,使我们不自主地拿起笔来。
奇怪的是,这样的作家,守护人,在作品性质、风格和题材方面多半和我们迥乎不同。
我认识—个作家,是一个道地的现实主义者,他专门描写日常生活,人稳重而沉着。但他的守护人却是那位落宕不羁的空想家亚历山大·格林。
盖达尔把狄更斯称作他的鼓舞者。至于我呢,司汤达的罗马通信的任何一页都能引起我的创作欲,而且我写的东西与司汤达是那么悬殊,连我自己都威到惊讶。有一年秋天,我读了司汤达的作品,便写了一个短篇273护林区,这篇小说是描写普拉河岸禁伐林的。但在这个短篇中全然找不到一点与司汤达的作品的共同之处。
不过说实在的,我并没寻找其中的原因。显然,是可以找到的。我之所以提到这点,仅仅是想谈一谈,有许多粗粗一看并不重要的事情和习惯却能帮助作家们写作。
大家都知道普希金在秋天写东西写得最出色。无怪“波尔金诺的秋天”成了惊人的创作力旺盛的同义语。
“秋天来了,”普希金写信给普列特尼约夫说。“这是我喜爱的季节——我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健壮起来——我的文学创作的时期开始了。”
大概不难理解这是什么道理。
秋天,清澈而凉爽,有“飘零的美”(语出普希金1833年写的抒情诗《秋》),远景明晰,气息清新。秋天给自然添上一种淡淡的色调。绛红、金黄的树林时时刻刻在雕落,剩下光秃秃的枝桠,使线条更形突出了。
眼睛会逐渐习惯于秋日景色的明朗。这明朗的秋色便渐渐地吸引一个作家的意识、想象和作家的手。诗和散文的喷泉喷出冷冽的清泉,偶尔发出冰屑的响声。头脑清新,心强烈而均匀地跳动着。只是手指有些儿发冷。
到秋天,人类思想的禾稼也熟稔了。关于这个,巴拉廷斯基说得很好:“珍贵的庄稼成熟了,你在思想的谷粒里收刈;达到了人类命运的圆满。”
照普希金的说法,每逢秋天,他的精力又重新旺盛起来。每年秋天,他都觉得年轻了许多。歌德说得对,有天才的人一生之中,常常有几度恢复青春。
在一个这样的秋日,普希金写了几行诗,述说了诗人极其明显的复杂的创作过程:
我常常忘记世界——
在甜蜜的静谧中,幻想使我酣眠。
这时诗歌开始苏醒:
灵魂洋溢着抒情的激动,它颤抖,响动,探索,象在梦中,最终倾泻出自由的表现来——
一群无形的客人朝我涌来,是往日的相识,是我幻想的果实。
于是思想在脑中奔腾、澎湃,轻妙的韵律迎面奔来。
于是手指儿忙着抓笔,笔忙着就纸,刹那间——诗句就源源不断地涌出……
(引自普希金的《秋》)
这是对创作的惊人的分析。只有在高度精神振奋的热潮中,才能作出这样的分析。
普希金还有一个特点。他写东西碰到写不下去的地方,便索性跳过去,继续往下写,决不停顿。以后他再回到漏过的地方,但这只是在他称作灵感的那种精神振奋到来的时候。他从来没勉强地唤起灵感。
我看见过盖达尔写作。和作家一般的写作情形完全两样。
当时我们住在麦绍尔森林区一个村子里。盖达尔住在一幢临街的大房子里,而我住在花园深处的一间浴室里。
当时盖达尔正在写鼓手的命运。我们俩讲好从早晨到中午一心一意工作,在这个时间内,彼此决不以钓鱼来诱惑对方。
有一次,我在这间浴室里靠近敞开的窗子写东西。连一页的四分之一还没写完,盖达尔就从那幢大房子里出来了,从我窗前走过,装出极其自由自在且漠不关心的样子。
我假装没看见他。盖达尔在花园里踱来踱去,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什么,接着又从我窗前走过,但这一次已经分明要找我麻烦了。他吹着口哨,然后又假装咳嗽。
我不作声。这时盖达尔第三次走过来,怒冲冲地盯了我一眼。我依旧不作声。
盖达尔忍不住了。
“喂,”他说,“别装傻啦!你写东西这么快,扔下一会儿,有什么道理啦。嘿,好一个波波雷金①!我要是也这么写,我早就有一部一百一十八卷头的全集了。”
“①波波雷金(1836—19e1):俄罗斯作家,对时代精神敏感,现察力强。但用自然主义的方法写作,急于概括自己的观察。”
他非常喜欢这个数目。他津津有味地又重复了一遍:“一百一十八卷!一卷也不少!”
“够啦,”我说,“你干脆说吧,你要怎的?”
“要你听听,我想出来一个多么美妙的句子。”
“什么句子?”
“好,你听着:‘受罪啦,老头儿,受罪啦!——乘客们说。’妙不妙?”
“我打哪儿知道!”我回答说。“得看放在那儿,跟什么发生关系?”
盖达尔大为不满。
“‘跟什么发生关系,’‘跟什么发生关系’!”他学着我的语气。“应该跟什么发生关系,就跟什么发生关系!嘿,去你的吧!坐在那儿琢磨你自个儿的文章吧。我可得去把这句话记下来。”
但他没忍了多久。过了二十分钟,他又开始在我窗前走来走去了。
“怎么样,又想出什么了不起的句子来了?”我问。
“喂,”盖达尔说,“从前我只不过是模糊地猜想你是一个放肆的知识分子和一个讽刺家。今天看来果然不错。我感到很悲哀。”
“去去,走开吧!”我说。“咱们好说好商量,别打扰我!”
“了不起,一副拉热奇尼科夫①的架子!”盖达尔说,不过还是走了。
“①拉热奇尼科夫(1792—1869):俄罗斯作家。”
过了五分钟他又回来了,而且老远就对我高声说了一个新句子。这个句子,说实在的,出乎意料,好得很。我很赞赏这个句子。盖达尔就需要这个。
“得啦!”他说。“这一回我再不到你这儿来了。决不来了!不用你帮助写写看。”
他忽然用说得很糟的法国话添上一句:“再会,俄罗斯苏维埃作家先生!”
当时,他刚开始学法文,学得非常起劲。
盖达尔又到花园里来过好几次,但没打扰我,在远处的一条小径上踱来踱去,一边自言自语地嘟囔些什么。
他就是这样写作的——一边走一边想着句子,然后记下来,随后再想。他整天从屋子里到花园这样出来进去。我很奇怪,并且肯定盖达尔的中篇写得很勉强。但后来才知道,他一向如此滑头,这样写下来的远比一句一句积起来的多得多。
大约在两个星期以后,他写完了鼓手的命运,然后兴致勃勃、心满意足地走到我的浴室里来。
“给你读一篇小说好吗?”
我当然很想听听。
“那么,听着!”盖达尔说,在房中央站住了,把双手插在衣袋里。
“原稿在哪儿呢?”我问道。
“只有那不中用的乐队指挥,”盖达尔用一种教训的口气回答说,“才把谱架放到面前。我要稿子干吗!稿子在桌子上养神哪。你到底听不听?”
他把小说从头到尾背诵了一篇。
“你总归会在什么地方,把什么背错了,”我怀疑地说。
“咱们打赌!”盖达尔喊道。“不会超过十个错误!要是你输了,明天就到梁赞去,在破烂市上给我买一个老式的晴雨表来。我在那儿看好了一个。在那个老太婆的摊子上——你记得吗?——下雨她就顶个灯罩。我马上把稿子拿来。”
他拿来了原稿,把小说又背诵了一次。我看着原稿。仅仅在几个地方弄错了,而且不是什么重要的地方。为了这个我们吵了好几天,盖达尔到底算不算赢,但这已经和本题没有直接关系了。
总之,我买了晴雨表,使盖达尔高兴万分。我们决定按照这个铜质的笨重器皿,来安排我们的钓鱼生活,但立刻就上了当,晴雨表上指着“大旱”的时候,而事实上却下了三天倾盆大雨,两个人都变成了落汤鸡。
那个时期真是妙不可言:无尽无休的胡闹啦,“抽签”啦,文学上的争论啦,在湖上和旧河床上垂钓啦。所有这些都不知不觉地帮助了我们写作。
当费定开始写他的长篇《不平凡的夏天》的时候,我刚好和他在一起。
我由衷地希望费定原谅我冒昧地写出这件事来。但是我觉得每一个作家特别象费定这样的巨匠的工作方式,不仅对作家们,而且对所有文学爱好者,都很有意思,而且不无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