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琳娜是一个柔媚、涓洁的姑娘,她跟我说话的时候,总是羞羞答答的,把金黄色的辫子解开又编上,编上又解开。她当时是十七岁。

安菲莎是一个约摸十九岁的端正的姑娘,面色苍白,两只灰色的眸子很严肃,嗓音很低。她穿一身黑,好象一个见习修女,在家里差不多什么事都不做——光是半天半天躺在花园里枯干的草地上看书。

在顶楼上堆着许多书,给耗子咬得残缺不全,大部分是索依金版①的外国古典作家的作品。我也从顶楼上拿过这些书看过。

好几次我在花园里居高临下地看到安菲莎在贝斯特拉雅索斯纳河岸上。她坐在峭壁下山楂树丛旁,并肩坐着一个羸弱的十六岁模样的孩子,头发淡黄,沉静,长着两只凝神的大眼睛。

安菲莎常常偷偷地把东西拿到河岸上来给他吃。这个孩子吃着,安菲莎温柔地望着他,有的时候抚摸着他的头发。

有一次,我看见她忽然双手蒙住脸,哭得全身颤抖。那个孩子停下了吃东西,吃惊地望着她。我悄悄地走开了,久久地抑制自己不去想安菲莎和那个孩子。

可我曾天真地指望在寂静的利夫内,我可以聚精会神地写我小说中的人物和情节,谁也不会来打扰我!但生活立刻就把天真的希望打得粉碎。显然,在我不知道安菲莎是怎么回事以前,什么专心致意和安静地工作都谈不上。

在我还没看到她和那个孩子在一起之前,我看到她的痛苦的目光,就曾经想到过,在她的生活中,一定有什么悲惨的秘密。

果然不出所料。

几天之后,夜半时分,我为雷声惊醒。利夫内常常有雷雨。当地居民说这是因为利夫内地下有铁矿,好象这个矿在“招引”雷雨。

夜在窗外折腾着,一会儿进射出急速的白色闪电,一会儿凝聚成漆黑一片。隔壁传来激动的声昔。然后我听到安菲莎气愤地喊道:“这是谁想出来的?在什么法律上写着我不许爱他?拿来给我看看!既然给了我一条命就别想夺回去。都是坏人!他一天比一天瘦,象一支小蜡烛似的。象一支小蜡烛!”她大声喊着,呛了起来。

“孩子的妈,你让她平静平静!”房东没大把握地对妻子大声说道。“让傻瓜顺着心意活着吧。由她去吧。可是钱哪,安菲莎,我是一个子儿也不给。你也别痴心妄想。”

“谁要你那臭钱!”安菲莎喊道。“我自个儿会挣,我把他带到克里米亚去。他在那儿或许能再多活一年。反正我非离开你们不可。你们怎么也免不了丢丑。你们可要明白这一点!”

我开始推测发生的是什么事情。房门外在小过道上有谁也在唏唏嘘嘘地哭泣着。

我开了门,在一个雷电闪光中,我看见了波琳娜。她前额贴着墙站在那里,围着一条长披巾。

我轻轻叫了她一声。一个霹雷劈开了天空,好象一下子把这座破房子齐屋顶打到地下去似的。波琳娜恐惧地抓住了我的手。

“天哪!”她嗫嚅着说。“这可怎么办呢?又下着这么大的雨!”

她悄声告诉我安菲莎全心全意地爱上了柯利亚,他是卡尔波夫娜的儿子。卡尔波夫娜挨家挨户给人洗衣服。她是一个性情平和、不爱讲话的女人。柯利亚有病,是肺结核。安菲莎脾气大、性子急躁,谁也管不了她。要不依着她,她就自杀。

隔壁的声音忽然沉寂下来。波琳娜跑回自己房里去了。我躺下来谛听着,久久不能入睡。房东那边默然无声。于是我也打起瞌睡来了。在蒙陇中,我听见了懒洋洋的雷声和狗吠声。然后我沉沉入梦了。

大概我刚睡了一小会儿。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把我叫醒了。是房东敲门。

“我们家出了事情了,”他在门外说,声昔简直象个死人。“请原谅我打扰您。”

“怎么回事?”

“安菲莎跑了。就穿着那身衣裳。我到斯洛博德卡,到卡尔波夫娜家里去看看。八成她奔那儿去了。我求您照顾一下我家里人。我内人昏过去了。”

我急急忙忙穿上衣服,给老太婆送去了缬草酊。波琳娜喊了我一声,我跟她到台阶上来。我虽然说不出什么道理来,但我知道马上大祸就要来了。

“到河边上去,”波琳娜小声说。

“你们有灯笼吗?”

“有。”

“赶快拿来。”

波琳娜拿来一盏不大亮的灯笼,我们顺着泥滑的绝壁,往河那边走下去。

我深信安菲莎就在这左近。

“安菲莎!”忽然波琳娜绝望地叫了一声,不晓得为什么这声喊叫却把我吓了一跳。“她喊也没有用!”我想。“白喊!”

闪电在对岸无力地悄悄地闪烁着。雷声勉强能够听见。峭壁上的丛莽中,雨点在沙沙地响着。

我们顺着河往下流走去。灯笼勉强照亮了。不一会儿,正在头上—个迟来的闪电,好象把天烧着了,在电光中我看见前边岸上,有点什么东西发白。

我走到这个白东西旁边,弯下腰去。我看见了安菲莎的衣服和衬裙。她一双沾湿了的鞋子也扔在这里。

波琳娜尖叫了一声,往家里就跑。我跑到渡船跟前,叫醒了摆渡的。我们坐上了平底小船,漂流下去,不断从这岸向彼岸划,仔细看着河水。

“难道在夜里能找到吗,还下着这么大的雨!”摆渡的打着呵欠说,他睡意还没有消呢。“没漂上来以前,反正找不着。就是说,死神连漂亮的人儿都饶不过。就是这样,我亲爱的朋友。把衣裳脱了,就是说,好死得容易些。嘿,好个姑娘!”

第二天清晨,在堤堰旁边,找到了安菲莎。

她躺在棺材里,显得说不出的美丽,一双浸湿的沉重的金色辫子搭在两边,惨白的唇上挂着一抹歉仄的微笑。

有一个老婆婆对我说:“你不要看她,亲爱的,不要看。因为这是那种使人心碎的美。最好别看。”

但是我不能不看安菲莎。我生平第一次亲眼看到那比死还强的无限的女人的爱。在那以前,我只是在书本上看到过,但不大相信会有这样的爱情。不知为什么,当时我以为这种爱情大都注定落在俄罗斯女人身上。

出殡的时候有很多人。柯利亚远远地跟在后面——他怕安菲莎家里的人。我想走近他,他撒腿跑开,拐进一条小巷里不见了。

我的心灵整个为这件事扰乱了,简直一行也写不下去。只好从城郊搬到城里去,不过,说城里,莫如说是车站,搬到铁路上的医生玛利亚·德米德利叶夫娜·沙茨卡雅的一所潮湿的阴暗的小屋里去了。

在安菲莎死前不久,有一次,我打城里花园走过。在露天电影院旁边,有四十来个小孩子坐在地上。仿佛在等着什么,吵吵嚷嚷,好象一群麻雀。

从电影院里出来一个头发花白的人,把电影票分给孩子们,然后,这些孩子便挤着骂着拥进了电影院去。

这个头发花白的人,面貌倒年轻,看上去不到四十岁。他善良地眯缝起眼睛看看我,向我挥挥手走了。

我决意要问问这些孩子,这个奇怪的人是谁。我走进电影院去看了一个半钟头旧片子红色小鬼,听着这些孩子打哨、跺脚、欢呼、惊叫和哼哧。

散场的时候,我和小孩子们一齐出来,我就问他们那个头发花白的人是谁,为什么给他们买电影票。

立刻在我周围集聚了一个大喊大叫的孩子大会,情形大致弄清楚了。

原来这个头发花白的人是铁路医生玛莉亚·德米德利叶夫娜·沙茨卡雅的弟弟。他有病:“脑振荡”。苏维埃政府给他数目很大的抚恤金。什么原因却不得而知。每月在他领抚恤金这一天,他把车站附近的小孩子都集聚到一起,领他们去看电影。

小孩子们准确地知道哪一天发抚恤金。在这一天,他们一大早便挤在沙茨基的房前房后,坐在车站前的小园子里,装着完全是偶然来到那里的样子。

这就是我从小孩子那里能够知道的一切。当然,还有一些与本题无关的细节。譬如,扬姆斯卡雅镇的小孩子们也想混进来,但车站的小孩们无情地反击他们。

我的女房东在安菲莎死后一直没起床,总诉说她心里不好受。有一次,玛莉亚·德米德利叶夫娜·沙茨卡雅医生来看她,于是我便和医生认识了。她戴着夹鼻眼镜,身材高大,是一个很果断的女人。虽然上了年纪,但她仍然保持着女学生的外表。

从她那里我得知她的弟弟是一个地质学家,有神经病,确实是由于他写过在国内和在欧洲都有名的科学著作,领着个人抚恤金。

“您不要在这儿住下去啦。”玛莉亚·德米德利叶夫娜·沙茨卡雅用一种不惯于提出反对意见的医生的语调说。“快到秋天了,下起大雨来,这个地方泥泞得很,连行人都不好走。而且环境也阴沉,能写出什么来!搬到我那儿去吧。我家里只有一个老母亲,一个弟弟和我,铁路的宿舍里有五个房间。我弟弟很懂事,他不会打搅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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