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列斯特的人民三年来一直在盼着解放。早在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二日,从外国兵和外国人以胜利者的姿态兴高采烈而又惨无人道地在布列斯特街头作威作福的最初几小时起,人民就在紧张地等待着,静听着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激战的炮声,猜测着“前线”的事态变化。

在战争的头几天和头几个小时,当要塞墙外的激战声在西方响个不停的时候,人们以越来越急切的心情盼望着这样的响声能从东方传来,宣告自己人又打回来了。

接下来人们又怀着一种难以名状的苦闷,有时简直是怀着一种揪心的绝望感盼望着,简直不相信还能熬过敌人铁蹄下的可怕岁月,活到久久盼望的那一天。

最后,随着前线传来苏军胜利打击敌人、希特勒部队节节败退的消息,人们的心头又燃起了一团越烧越旺的希望之火。

随着一九四四年夏季攻势的展开,很快就要解放的预感抓住了每一个人的心。罗科索夫斯基元帅和切尔尼亚霍夫斯基上将的部队逼近了维杰布斯科耶、奥尔沙、莫吉列沃一带,踏上了白俄罗斯的土地。这些部队改称为白俄罗斯方面军,在稍南部的战线上向西推进了很远,直逼科维尔,但到了离布列斯特飓尺之遥的地方却停了下来。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的沉寂,显然是风暴来临之前的沉寂。毫无疑问,白俄罗斯解放的时刻到来了。

不论占领军怎样给自己打气,不管他们的报纸电台如何装腔作势地传播信心和乐观精神,德军官兵脸上却越来越显得忧心忡忡,愁眉不展。警察和原来的法西斯狗腿子也变了,——现在人们在他们脸上看到的是谄媚的笑容,有时还能听到他们对主子说上两句大不敬的语言,再不就是听说哪个哪个警察又投到游击队这边“赎罪”来了。只有那些双手沾满鲜血,明白自己绝不会得到宽恕,一定会作为刽子手受到追究的人,在这些日子里才变得更为狠毒凶残。因此,人们一方面在欢欣鼓舞地等待,另一方面又为自己和亲人感到担忧。人们都知道,敌人同他们的走狗在撤退之前将会变得多么凶恶,他们将会把满腔愤恨都发泄到和平居民的头上。

俄罗斯联邦的全部敌占区都解放了,整个乌克兰也几乎全解放了,还有摩尔达维亚的一部分也解放了。想到这些,布列斯特人有时就免不了要对历史给他们的命运造成的不公道之处抱怨两句。他们头一个受到战火考验,头一个遭到敌人突然袭击,头一个沦入希特勒统治之下,如今摆脱法西斯统治,获得自由和解放却几乎是最后才轮到他们。其实很容易理解,问题与其说是应该归罪于历史,还不如说是应该归罪于地理。

我们的统帅们在方面军和集团军司令部的地图上运筹未来的白俄罗斯进攻行动时,也曾不止一次考虑过以别的方式造成历史和地理的不公道。

白俄罗斯的自然条件总是对防御者有利。它那无法穿越的密林,无法通行的沼泽,把这个共和国自然而然变成了一个要塞。这里防守太容易了,进攻则太困难了。

这片遍布森林和沼泽的白俄罗斯土地一九四一年本可以给我们以多少帮助啊!而实际上它却多么令人沮丧,给了多么可怜的一点点帮助:这并不是它的过错。驻守在边境地区的部队虽然是英勇的,但却毫无经验,对这样的斗争毫无准备,他们被敌人强大而突然的第一次打击搞得手足无措,失去了几乎全部技术装备;司令部和管理机构不久也因一个接一个的失败而情绪低落。在这种条件下,他们已不可能利用白俄罗斯的森林和沼泽等有利条件,敌人很快就克服了它进军途中的一切自然障碍。

如今为了四一年的错误需要再次付出血和生命的代价。如今白俄罗斯的自然条件无形之中又成了敌人的帮凶。沼泽在掩护敌人,森林也在掩护敌人。如果说一九四一年进攻的是一个强敌,而防卫者由于多种原因力量却很薄弱的话,那么在一九四四年情况却起了变化。对峙的两军都十分强大,都久经战阵的考验,它们都装备精良,骁勇善战。进攻一方虽说准备极为充分,防守一方却同四一年大不相同,它也拥有强大的力量,足以应付任何突然的变故。事情的结局全靠统帅的艺术、部队的意志和士气来解决了。

一九四四年夏季在白俄罗斯土地上发生的种种事件,对德军和日耳曼国家来说,是一个极其严重的历史教训,对于三年前挥舞刀剑踏上这块土地的人来说,是一次意义深远的报应和惩罚。六月二十三日起,在隆隆的炮声中,白俄罗斯各条战线的部队开始向前推进。历史的车轮在伏尔加河两岸停止了转动之后,如今又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向另外一个方向——由东向西滚去。

现在德军中那些还没有失去思索和判断能力的人又该怎样想呢?那些四一年曾以胜利者的步伐从这里走过的为数不多的幸存的老兵们又该有些什么感觉呢?想当年这些人自负自矜,陶然自得,被迅速的胜利冲昏头脑,一个“坦克跃进”就可以突进几十里,大片大片领土被他们踏到了脚下,这些人是不会看到他们面前有任何障碍的。战争看来几乎是打赢了,元首许诺的红场检阅看来已近在眼前。然而到了冬天,一切却突然停了摆。十二月俄国在莫斯科城下劈面刮起了一股彻骨的寒风,一记迎头痛击,打得他们头昏眼花,逼得他们连连后退。不过,后来他们又取得了新的胜利,打过了顿河草原,他们的钢盔居然舀起了伏尔加河和杰列河的滚滚流水,这样一来,一切似乎又变得有点靠不住了,不那么牢实了。然而,事态再次莫名其妙地起了剧烈的变化。

从这个无边无际、神秘莫测的国度,从它那深远的腹地,不知从何而来的生力军一个团接一个团源源不断开上了前线,坦克和飞机、大炮和迫击炮象开了闸的河水似的滚滚而来,于是,战争在伏尔加河畔挺过了转折点,又由东向西推了回去,速度虽不快,但势头却不可阻挡。终于,德国人又回到了他们东进的始发点——边境线。对他们来说,四四年成了对四一年的清算和报应。这两个年头是那样奇特地相象,就好象一张是照片,另一张是它的底版。

又是一个复天,又是这片森林、田野和沼泽,又是这些大大小小的村庄。同样又是坦克部队强行“楔入”,同样也是那种常见的大包围,只是如今地位起了变化:“楔入”的是苏联部队,在包围圈里东一头西一头拼命挣扎的已不是红军战士,而是元首的士兵。同样也是在明斯克城下,无数师团被紧紧扎进了“口袋”,只是这回口袋是苏联的,里头装的师团却是德国的。同样又是一队队望不到头的战俘,他们蔫头耷脑走在通向前线的道路上,不过这回不是朝西走,而是朝东走,而且这些当兵的穿的也不是红军制眼,而是希特勒部队那种灰绿色的军衣。

有些相似之处使人感到惊奇,但同时也令人感到不祥。德国部队在发动了第一次突然打击之后,没用一个月就从布列斯特打到了斯摩棱斯克。而苏联军队则毫无突然性可言,它用了一个多月才在大致相同的季节里,在同样的地方走过了几乎是同样的距离。

一九四一年,德军第四集团军紧跟在古德里安和戈特的坦克后头进攻,在白俄罗斯土地上夺得了胜利的桂冠。

如今还是这个第四集团军,但已被苏联的坦克师分割得七零八落,最后在它最值得纪念的地方被彻底粉碎了。不过,其实这第四集团军只是番号没变,在东部战线作战三年来它的人员早已变换过多次了。

想当年,德军第十二军于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二日包围了布列斯特要塞,两个星期后曾报告说已把要塞卫戍部队全部消灭。但如今在明斯克城下自己也陷入了重围,残部统统缴械投降了。这就是它对布列斯特胜利三周年的纪念。

一切都那么相象,一切又恰恰相反。但谁也不怀疑,在四一年同四四年的战争之间,肯定有一个本质的区别,这就是如今战争绝不会在它起步的地方再停下来,它不会停止在布列斯特,也不会停止在布格河畔。它将继续向前推进,回到它诞生的地方——德国,回到柏林城内。它将迫使那边付出自己的代价。

苏军进攻的浪潮不停顿地滚滚向前。白俄罗斯的城市和乡村一个接一个地获得了久已盼望的自由。奥尔沙、维杰布斯克、莫吉列夫、明斯克、巴拉诺维契……布列斯特解放的一天到来了……

华沙的门户,波兰的门户——这是希特勒大本营对布列斯特的重要性的评价。不惜一切代价固守布列斯特——这是元首的手令。敌人利用要塞及布格河畔的防御体系,力图把这座通往华沙的门户掌握在自己手中。大批生力军,其中包括一个坦克师,被调到布列斯特。

德国人以为会从南方科维尔一带向他们发起进攻,那里罗科索夫斯基元帅的部队离布列斯特较近。但我军解放科维尔后,继续向西推进,强行渡过了布格河。几天之后,波兰城市卢布林被攻占了。这样,苏军便迂回到了布列斯特后方的波兰土地上,打开了通向华沙的更可靠的门户。

布列斯特陷入了半圆形包围圈,战线从东、西、南三面步步向它逼近,而敌人感到最坚固的防线却是西北防线。那边有一个防御工事极为巩固的据点—一区中心普鲁扎内,还有大片大片密不透风的别洛维查森林。依德国将军的看法,这些条件将使俄国人无法从这个地段发起攻击。

然而突然之间,巴托夫将军的部队、普利耶夫的哥萨克恰恰是从这里冲了过来,普鲁扎内的守军被彻底消灭,部队穿过了密林。战斗在布格河西岸打响了,布列斯特与西方最后的交通线危在旦夕,城市的命运已见分晓。

还有一个很有趣的巧合,那就是解放布列斯特的部队是由波波夫将军指挥的。一九四一年,波波夫还是少将,任步兵第二十八军军长,驻防在布列斯特地区。属于该军编制的当时还有第六师和第四十二师,它们的部分兵力参加了布列斯特要塞保卫战。

波波夫将军率领他手下曾在边境上经过一场血战的残部向东退去,部队连经激战,人员死伤惨重,人数越来越少。这段路程搞得他手忙脚乱,使他跟许多人一样,也体味了这一场场败仗给他带来的全部辛酸、痛苦和屈辱。转眼三年过去,如今他麾下这批身经百战,威力倍增、装备精良的师团,又成了他曾在其中迎来战时第一个早晨的城市的解放者。想当年敌人曾在这里击溃过他的部队,使他的家人落入沦陷区。

布格河对岸已不再有炮弹飞过来爆炸,郊区的机枪也沉默了,坦克怒吼着向西冲去,侦察兵贴着墙根小心翼翼地隐蔽前进,接着,沿到处是断填残壁的街道浩浩荡荡开来了一眼望不到头的步兵队伍。

一群群欣喜欲狂的居民挤满了人行道,人们以无比激动的心情凝望着士兵们那一张张无比亲切的面孔——风尘仆仆,疲惫不堪,然而却闪烁着胜利者的欢乐;人们贪婪地瞅着那一只只船形帽上十分眼熟的红星和那从未见过的肩章。大家怀着惊讶和欣喜的心情,瞧着这支强大的、满怀信心勇往直前的部队,瞧着它的武器和精良的装备,不由得热泪盈眶。这不是四一年人们送走退却的士兵时所流的恐怖和绝望的眼泪。不,人们现在是高兴得哭,骄傲得哭,幸福得哭。但在这些眼泪里,也有那么几滴是过去的回忆引起的辛酸之泪,是对那些亡故的人们的怀念之泪,是想到了人们遭遇的痛苦而流出的伤心之泪。

当天部队开进了布列斯特要塞。幢幢仿佛干凝着鲜血的红砖兵营已成了满目凄凉的废墟,有些地方还弥漫着硝烟——敌人在临走之前炸毁了他们的仓库,在对这座城市发起攻击时,我们的飞机也轰炸过要塞。

对于行色匆匆向西挺进的先头部队来说,四一年激战的痕迹上被一层尚未飘散的硝烟遮蔽着。况且这些人目睹断壁残垣的机会实在太多,看惯了此类景象,已不大会留意于它们了。而四四年的新兵对当年在这里发生的一切又能有什么概念呢?只有为数不多的人才隐隐约约听人谈起过为保卫布列斯特要塞而进行斗争的传说。要想使英雄保卫战成为历史,那还是遥远的、多年以后的事情,而在他们这些世界史创造者的面前,战争还没有结束,最后胜利还没有到来。

他们好奇地举目四望,接着又向前走去。他们向西挺进,跨过布格河,追击敌人,把他们彻底消灭。而在布列斯特,在被摧毁的要塞,在那同令人难忘的六月的黎明一样平静的布格河畔,如今已是一片后方的宁静。头戴绿色边防军制帽的士兵,重又守卫在布格河畔,守卫在重新恢复的苏维埃国家的国境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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