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寻找小彼得,我仅有一条线索,这就是他哥哥尼古拉。据说,他现在已经是少校了。于是,当结束这次旅行返回莫斯科时,我决定寻找少校尼古拉·克雷巴。

我给国防部干部总局那位“无所不能的”科诺皮辛上校打了个电话。遗憾的是,对于我想了解的这个人,这次我只能向他提供一些极为零散的情况,实在教他难以下手。不过,我对克雷巴这个姓寄予希望——这是个很少见的姓,有鉴于此,很可能在军官名册上能查到尼古拉·克雷巴这个人。

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当我和科诺皮辛通话时,他便对我说:“拿笔记下来:少校尼古拉·谢尔盖耶维奇·克雷巴,一九一五年生人,现在在西伯利亚秋明州,是马斯梁斯基区的武装部长。”

这一成功真使我喜出望外,我当即给少校尼古拉·克雷巴写了一封信(不过,后来才知道不久前他已晋升为中校),并且很快收到了他的复信。他在信中告诉我,他的弟弟确实是布列斯特要塞保卫战的参加者,战后安然无恙地回到家,遗憾的是近年来兄弟二人的联系中断了,所以他现在不清楚彼得的地址。但是,接着他又告诉我,姐姐住在莫斯科,可以向她打听彼得的下落。

我驱车沿季米特洛夫公路飞驰,去寻找尼古拉告诉我的地址。刚好少校的姐夫在家,从他那里我意外地得知,彼得因参与刑事犯罪已被判刑,现监禁在马加丹州。

这是一个非常令人不快的意外,不过我毕竟还是从彼得的亲属那儿要来了他的地址,不久就给他写了一封信,请他把自己的回忆告诉我,介绍他在要塞中的所有感受和见闻。

马加丹州是一个遥远的边区,因此一个月后我才收到回信。彼得热情地答应了我的请求:他许诺详细写出自己的回忆,并陆续以书信的形式寄给我。此后,我们开始定期通信。彼得向我介绍了要塞保卫战斗的极为有趣的细节,说出了保卫战参加者和领导人的名宇。另外,每封信他还附上一份按记忆绘制的防御要图,而且应该说,这些要图绘制得准确无误。我觉得,这个十四岁的少年似乎把当时周围发生的一切都深深地烙进了脑海,留在他记忆中的事件和人名大大超过了那些成年保卫战参加者。

正是彼得帮助我最终弄清了领导第三三三团防御战的上尉的姓名。关于这个勇敢果决的指挥员,伊格纳丘克和瓦莉妮都向我作过介绍,不过却没有一个人记得他的姓名。小彼得身为通信员,毕竟常在他身边,所以清楚地记得,上尉姓波塔波夫。

他不知道这个指挥员的名字和父名,也不知道他担任什么职务。不过据他说,波塔波夫有一个特殊的标志:在脸上靠近鬓角的地方,有一块老伤疤。有一次,小彼得问他,这是在哪儿受的伤,波塔波夫苦笑了一声,回答说:“富农留下的记号。”

他告诉少年,合作化期间他在农村工作,是第一批集体农庄的组织者之一。有一次富农图谋干掉他,便对他暗下毒手。这块伤疤是富农匪徒打伤他留下的痕迹。

遗憾的是,长久以来,除了这个故事之外,我们对上尉仍是一无所知的。他的姓太一般了,不掌握某些附加材料要想在地方档案馆里找到他的人事档案,简直是海底捞针。他的名字和父称不详,就连以前他在团里担任什么职务,也是众说纷纭。

直到一九五九年,要塞博物馆工作人员洛佐瓦茨基在国防部档案室工作时,偶然发现一份不长的名单,是战争前不久由第六师司令部派往第三三三团任职的指挥员。中尉波塔波夫列在名单末尾。后来根据他的名字和父称的第一个字母,才找到他的档案卡片和照片。

原来,直到一九四一年五月末,波塔波夫才被任命为第三三三团某营的主任副官。他在名单上登记的军衔是中尉,不过保卫战参加者一直称他为上尉。可能授予他这一军衔的命令是在战争前夕才下达的,所以在他的人事卡片里这一职务尚未能有所反映。

关于他后来的情况,我们几乎毫无所闻。只知道波塔波夫在要塞里并没有阵亡,而是成了战俘——小彼得在比亚拉波德利亚斯卡见到过他一次。后来,有人跟彼得讲过,波塔波夫好象是该战俘营大规模逃跑的组织者。波塔波夫上尉的命运暂时还是个谜。

有些事件,我早已从伊格纳丘克和瓦莉娅那里听说过,从彼得的来信中我又了解到这些事件的细节。例如,他在信中详详细细地向我介绍了武器弹药库是怎样找到的。

象前面我所介绍的那样,此事发生在保卫战第二天,当时波塔波夫指挥的战士已经感到子弹不足。在了解到敌人的确切位置之后,上尉派小彼得和科利亚潜至核堡的捷列斯波尔大门一带,查明德国鬼子是否占领了大门上面半倒塌的塔楼。

乍看起来,这次任务很简单。捷列斯波尔大门同第三三三团防区近在飓尺。

两个少年经地下室穿过整栋大楼,在紧南头楼侧墙壁上的一个小窗边停住了脚步。前面,最多几十米的地方,可以看见环形营房的墙壁,再往左一点,可以看到捷列斯波尔大门黑乎乎的门。

地下室堵头的窗口和环形营房大楼之间的空地上,堆满了被作翻的土块、石头和从屋顶上掀下来的被炸得千疮百孔、七扭八歪的铁皮、黑乎乎的大弹坑随处可见。在环形大楼近旁,战马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这里是边防军的马厩,马厩前的院内,竖着一根根高高的拴马桩。两个少年情不自禁地回想起昨天这里发生的情景。

往年一到夏季,马匹都留在院内的拴马桩旁过夜。正是在这里它们遭到了敌人的炮击。部分马匹当即被炸死,还有些马匹受了伤,拼命地失声嘶叫着,在地上打着滚儿。侥幸未被打伤的马匹也惊慌地嘶鸣,打着响鼻儿,猛力扯动着系在拴马桩上的缰绳。有几匹马最后挣脱了,在要塞广场上四处狂奔,躲避着爆炸点,直到被弹片打死才倒在地上。那些没有挣断缰绳的马匹,过了一会儿就精疲力尽,安静下来。这时,在一、二楼窗口持枪警戒的战士们发现,这些马匹的表现令人惊讶。它们似乎已明白死到临头,便停止了挣扎,垂下了头,呆呆地站立在炮弹掀起的冲天黑色烟柱之中。大颗大颗的泪珠从马匹那湿润的大眼中一颗接一颗地滚落到地上。战马悲泣了,仿佛在和生命诀别,那些对人的死亡和磨难已经司空见惯的战士,看到这些无人相助的牲畜在默默地流泪,也觉得怵目惊心,到了中午,所有的马匹全被打死了。

穿窗入院之前,小彼得和科利亚观察和谛听了一阵儿。左侧,核堡东部,枪声在响个不停,传来一阵阵“乌拉”的喊声——显然,那地方在抗击穆哈维茨河对岸德国鬼子的轮番冲锋。可这里却寂然无声,仿佛一切都平静下来。

小彼得小心翼翼地跳出窗口,在地上趴了片刻,环顾了一下四周,才站起身来、迅速向捷列斯波尔大门走去。过了一会儿,科利亚也出了地下室。

突然,哒哒哒,从捷列斯波尔塔楼窗口里,机枪射出了急促地连发。子弹打在少年身边的石头上,发出喀喀的响声。科利亚就地一滚,从窗口又滚回了地下室。刚走到半路的小彼得急忙向前冲了几步,冲进了捷列斯波尔大门右侧不远敞开的马厩大门。

小彼得喘了口气,从门口探身向外望了一望,德国鬼子不再打枪了。不管怎样,他现在可以满有把握地向上尉报告,在捷列斯波尔塔楼上,敌人架着机枪。

往回走现在是不可能了:德国鬼子肯定加强了警戒,正等着这两个少年。小彼得决定稍候片刻,并趁机观察一下马厩。

马厩里空空如也,右首的顶棚下面,有一个重型炮弹击穿的大洞。少年发现,离这个大洞不远有一个窗口,打那儿能钻到隔壁。

他钻了过去,发现这也是一个空马厩。于是,小彼得从一个马厩钻到另一个马厩,最后到了大楼拐角。这里已是环形营房大楼的西南端,与布格河紧紧相依。

在最后一间马厩里,也有一个窗口,不过尺寸小些。小彼得好不容易钻了过去,出乎意料地来到一个完好无损的弹药库。在创得光光的木板架上,井然有序地摆着一支支涂着厚厚一层枪油的步枪、簇新的自动步枪、左轮手枪和“TT”式手枪。装着子弹、手榴弹和迫击炮弹的一个个木箱,垛得整整齐齐。他还在这儿发现了几门迫击炮。

看到这么大一个宝库,小彼得激动得气都喘不上来了,对于他那些战斗在三三三团营房的战友们来说,这些宝贝实在太需要了。他看得眼花缘乱,眼馋地一会儿摸摸这个,一会儿又动动那个,最后发现,架子上有一把珵亮珵亮的外国造小手枪,旁边有几盒子弹。他想,这支枪他要用起来是再合适不过了,便把它放进了衣袋。后来,他又挎上了一支自动步枪。

这座位于核堡敌人鼻子底下的军火库,居然能奇迹般地保存下来,简直不可思议。就连墙壁上也没有一个弹孔,只有个别地方顶棚上的石灰皮块散落到地板和木架上。少年高兴地想,指战员们一听到发现了这么一个仓库,准会高兴得跳起来。

不过在返回之前,他决心观察一下被敌人占领的地区有什么活动。在仓库紧靠天棚的地方,开着一个朝向布格河的窗口。小彼得爬到上面,向外望去。

下面,阳光下布格河波光粼粼。窗口的正对面,西岛岸上茂密的灌木长得象一道绿墙。灌木林中的情况一点也分辨不清。不过顺流向下望去,小彼得发现,眼前不远处德国人架设了一座浮桥,直接通到要塞墙外。桥上正以一定间隔一辆接一辆过着满载士兵的德国汽车,对岸沙滩上,马挽大炮正集结待渡,一队队步兵也在那里蠕动着。

小彼得跳下来,顺着原路从一个马厩钻到另一个马厩,最后来到捷列斯波尔大门。从那儿他顺利地躲过敌人的监视,跑回地下室窗口,科利亚还在那儿等着他。他刚从窗台上跳下来,就听到院子里又响起了啦啦的机枪声。德军机枪手慢了一步。

小彼得心情激动地把情况向波塔波夫一一作了报告。他发现弹药库的消息立刻传遍了各地下室。我军机枪立即对准捷列斯彼尔塔楼的几个窗口开火,使从那里射击的德军机枪成了哑巴。尔后,一些战士同小彼得一起急忙赶向弹药库。武器和弹药都运到了各团营房的地下室。

迫击炮手立刻忙碌起来。从弹药库弄来的迫击炮被配置在地下室的各个门口,又往仓库派出了一个侦察员,其任务是通过窗口校正火力。霎时,在浮桥和对岸,在敌步兵集结最密集的地区,第一批迫击炮弹炸响了。一辆德军汽车被击中,瘫在桥上,挡住了道路,后面跟进的汽车无可奈何地停了下来。德军士兵跳下汽车,在桥上狂奔,急于在岸边的灌丛中找到藏身之所。可是炮弹落在了他们前面,不久,岸边已变得空无一人,敌人渡河的活动被迫中止了很长时间。

敌人的火炮为了进行报复,对要塞实施了盲目射击,但是我军迫击炮在地下室拱门里隐蔽得十分可靠,可以继续发挥火力。

所有这些都极大地鼓舞了战士们的士气,小彼得则成了当天的真正英雄。

在一封来信中,彼得向我介绍了最后一次试图突围时他的见闻和感受,那一次波塔波夫手下幸存的战士试图经西岛冲破敌人的包围圈。

一见到上尉的信号,手持短枪的少年就和大家一起沿着一道离桥梁不远横截在布格河上的石砌大堤顶端飞跑起来。他跑得快极了,敏捷地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超过了战友,冲向前方。突然,他在半路上停了下来。有一个领章带两道杠的指挥员坐在石坝上,紧伏在一块大石头上,耷拉着双腿。小彼得断定,他受伤了。

“少校同志,和我们一起走吧,”他俯身对这位指挥员说道。

少校没有作声,小彼得又推了推他的肩膀。谁知这么轻轻一推,少校便侧身倒了下来,依旧象刚才那样,蜷缩着身子。他早就牺牲了。后面的战士赶了上来,有人抓起因意外情况而木然不动的少年的手,拖着他向前跑去。不容迟疑了——敌人马上会发现突围者。

果然,第一批战士,其中包括小彼得,刚刚冲上西岛,钻进救命的灌木丛,德军的机枪便对石坝和灌木丛发起了猛烈射击。

子弹在头顶上发出尖啸,被打落的树叶纷纷落在人们身上,树枝噼里啪啦地直刮脸,但是小彼得和他的战友们不顾一切地在密密的灌木丛中穿行。几分钟之后,他们就登上了流经要塞西、南两岛之间的岔河河岸。布格河的这条支流几乎与主河河道一样宽。不过,对岸茂密的灌木林紧贴着水面,看起来是那样的安全,那样的诱人,谁也不会产生片刻的犹疑。

小彼得就这么穿着靴子、裤子和背心,叼着手抢跳进了水里。他水性极好,河面虽宽,但却不在他的话下。几个战友和他并排游着,吃力地喘着气,发出呼味呼味的响声。身后不时响亮地传出哗啦哗啦的划水声——还有一些战士来到河边后,也下水泅渡了。

他们已经游到河心,突然,从刚才还使人觉得放心可靠的灌木丛里,几挺机枪一起打响了。布格河水仿佛开了锅。受伤下沉的战士顿时发出骇人的呼喊和呻吟。

这情况来得如此突然,搞得少年的脑袋里不知怎的乱成了一团。此时他几乎全靠自卫的本能来行动,别的什么也顾不上考虑了。

他一个猛子扎了下去,觉得灌了水的衣服和靴子碍手碍脚,于是又马上浮到上面,迅速甩掉靴于,又用踩水姿势脱掉了裤子。这会儿,他只穿背心短裤,游起来轻快多了。

小彼得用牙紧叼着手枪,又是一个猛子钻到水下,每次当他潜出水面环顾四周时,便发现被子弹打得咕嘟咕嘟直冒泡的水面上,剩下的脑袋已越来越少。河里漂浮的碎草不时钻进他的口中,这时少年就把枪从嘴里拿出来,吐掉水草,再潜到水下,一点一点地靠近了南岛边缘。

终于,他游到了灌木林前,用手抓住低垂的树枝,换了口气,开始向四外观察。他已被河水冲到了下游,所以打树丛这边看不见刚才渡河的地方发生了什么情况。不过,他的战友多数看来已牺牲——机枪最后一次发出凶狠的哒哒声,接着就沉寂下去。河面上再也听不到哗啦哗啦的划水声。不过在河岸上远处什么地方,在灌木丛中,听到了德国鬼子叽里派啦的吼叫和狼狗的狂叫。

小彼得急忙上岸,穿过灌木林向岛心奔去。右面也响起了脚步声和树枝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响声——他发现还有五个浑身湿漉漉的战士正在飞奔。小彼得同他们一块儿向前跑去,背后的犬吠和德国鬼子的喊声越来越近。

他们穿过灌木林,涉过几道浮着厚厚水藻的水沟,钻过铁丝网,好不容易甩掉了敌人的追踪。大约两小时以后,他们在一块小小的林间空地上坐下来歇息一会儿。在这里,在这距要塞数公里他密林中,他们徘徊了将近一天一夜,天将拂晓时,这些疲惫得要命的人沉沉入睡了。醒来一看,却发现希特勒匪徒的自动步枪巳对准了他们。

关于后来发生的事件,我已经从伊格纳丘克和瓦莉娅那里听到过一个大概,但我想了解的是,一九四一年秋季,小彼得和卡兹明两人离开萨卡村后,是否到达了前线。于是我便在一封信中给彼得提出了这个问题。

原来这两个少年并未如愿以偿。他俩向东已经走了几百公里,但在一个宿夜的村子里被警察逮捕了。几天以后,两个少年又分别同来自邻村的两批青年一道,被遣往德国做劳工。小彼得失去了同战友的联系,不久又被遣押到远离祖国的亚尔萨斯,被迫给一家农民当雇工。

一九四五年小彼得获得了自由,他回到故乡勃良斯克,在当地参加了工作,同母亲住在一起,直到一九四九年被判徒刑。他于一九四一年开始,先是在我国西部边区,在布列斯特参加了战斗,后来又身不由己地走遍了半个欧洲,八年后,又身不由己地被送到了另一个地方——地处苏联东部边疆的马加丹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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