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占领阿尔特达姆后,克拉西科夫去找塔尼亚了。在他的图囊里放着一封写给他的妻子的信,他打算把这封信,如果需要的话,亲手交给塔尼亚。必须说,他充分相信,塔尼亚,而且任何别的女人,读了这样的一封信后,对什么都会同意的。

克拉西科夫的情绪很好。阿尔特达姆的战役胜利地结束了。人们谈论着,说现在全军将向柏林移动。夜攻使克拉西科夫情绪激昂兴奋,他甚至有这样的一种想法:我们的部队突入阿尔特达姆南郊多半是靠他亲自参加。

医疗营所在的村子里只有两所房子是完好的。帐篷也还没来得及完全搭起来:只有外科帐篷里在工作。伤员们都在街上躺着或坐着——有的在担架上,有的就席地而坐。重伤的人们都安顿在完好的屋子里。

克拉西科夫跟士兵们谈了一会。他跟士兵们谈话是用一种某些长官所通用的语言。这一种语言的词汇和意义都是很贫乏的,代替它们的是一种亲切和保护人的语调:

“哦,小伙子们,怎么样?”

“哦,弟兄们,怎么啦?”

“哦,朋友们,近况怎样?”

顺便说一句,这种语调和这些语句是士兵们极端厌恶的。但是俄罗斯士兵所固有的那种对头衔的尊敬,迫使伤员们迎合克拉西科夫的语调,他们用同样的语气,然而微带怒意地回答说:“没有什么,上校同志……”

“坦克部队里都好!”

医生们都走过来了,克拉西科夫跟他们讲到了经过的战斗,以及占领阿尔特达姆和肃清威胁右翼的德军的意义。

“阿尔特达姆,”克拉西科夫说,“抵抗地很激烈。我不得不亲自率领我们的一个团去进攻。”他沉默了一会后,突然问:“柯尔切娃在哪里?”

“在外科帐篷里,她在给伤员们施手术。”

“她马上就会有空吗?”

“很快就会有空的。”

“我等一会儿。”

上校到村子里散步去了。在远处有一座小林和一口湖。连绵不断的辎重队的行列在大路上行进。一群解放了的外国人跟它们并排走着。我军在波罗的海沿岸所解放的几个法国战俘,并在一辆套着几匹壮马的地主的高高的运输马车上向南行驶。一面三色旗在马车上飘扬。

行走着的人有的戴贝雷帽,有的戴平顶军帽,有的戴呢帽,有的戴布便帽。克拉西科夫向他们挥挥手,就回村子去了。

这儿已经开始把伤员送往后方,救护车沿街排成一条长长的队列。抬着担架的卫生员们在各处奔忙。

克拉西科夫看见在他的汽车旁停着另一辆轿车。这是一辆俘获的“奥倍尔·海军上将”牌的、簇新的、很漂亮的轿车,两个司机——克拉西科夫的和另一个——都在打量着汽车,并讨论着它的质量。

“谁来啦?”克拉西科夫问。

“伏罗别耶夫上校。”

“来做什么?”

司机惶惑了,说:“来找柯尔切娃。”

克拉西科夫甚至睁圆了眼睛。可是一切马上都得到了解释。一个身材魁梧的、愉快的、微笑的伏罗别耶夫和塔尼亚从外科帐篷里走出来了。师长的左手包扎着雪白的纱布,边防军的绿色军帽雄纠纠地歪戴在后脑上。

“受了伤?”克拉西科夫问。

“是,轻伤。”伏罗别耶夫答道。

他那狡猾的嘻笑着的灰色小眼睛微微嘲笑地望着克拉西科夫。或者可能是克拉西科夫这样想吧。

“您在什么时候受了伤?”克拉西科夫问。

“很久啦。”

“我们为什么不知道?”

伏罗别耶夫微微笑了笑。

“我关照任何人都不要报告。谢谢,塔吉亚娜·伏拉其米罗夫娜救了我,”他拿住了塔尼亚的手,吻了一下。“妙手!小嘴唇也可贵:什么也没泄露。可惜,不能吻它们……究竟是部下……”他大笑起来,接着问:“您来这儿干什么?有病吗?”

“牙齿,”克拉西科夫喃喃地说。

“啊,牙齿!”伏罗别耶夫微微一笑,克拉西科夫发窘了,可是师长马上谈起别的事情来了:“我听说,您昨天带了一营人去冲锋?”

“是,”克拉西科夫随口说。

“看见这辆汽车没有?”伏罗别耶夫问,一边指着汽车。“我的侦察兵们俘获的。是属于德国第九伞兵师师长窦尼克将军所有的……在他的行李箱里甚至还有一顶降落伞。大概,将军从汽车里跳出来,没有带降落伞吧……”

当伏罗别耶夫离去的时候,克拉西科夫这才第一次向塔尼亚望了一眼。她穿着一件白罩衫,戴着一顶白色小帽,显得妩媚可爱,她那对晶莹的大眼睛严肃而又冷冷地看着克拉西科夫。

“您安顿在这儿什么地方?”克拉西科夫问,“我必须跟您谈谈。”

“还没有地方。”塔尼亚说。“我们刚刚卸下行李,可是伤员们马上就到了。”

“我们去散散步吧。”克拉西科夫提议说。

他们在村子里散步。

“上次我请求您嫁给我的时候,”他沉默了一会儿后说,“我不是说着玩的。昨天,在作战的时候,面对着危险,我又把各种事情详细地考虑了一遍,一切都明白了,”他打开了图囊,取出来一封信。“这是给我的妻子的信,在信里我坦白地说了,我爱上了您,我跟她断绝关系。跟旧的一切关系都结束了,塔尼亚,”他拿起她的手,紧紧地握在他的手里。“我们被调动,”他继续说,他的声音变得严肃了。“向柏林进攻……我们面临这次战争的最后一个战斗。这似乎符合于……我们个人的幸福……”塔尼亚默然不语,他继续急速地说:“而关于那个女护理员……我重视您个人的厚道,塔聂奇卡。我太急躁了。关于这个女人的命令已经取消了。她已经又跟这个营长住在一起。早已在一起,已经有好几天了。”

塔尼亚惊奇地瞥了他一眼,但仍然不说话。

克拉西科夫把他的信放在她的罩衫袋里,一边惶恐地吞吞吐吐说:“我还有些话要对您说,塔纽莎……在这封信里所写的,可以说,实际上并不是完全正确的……我写着,我跟您是在一九四一年相识的……其次,我受伤的时候,您替我治好了,那也是在一九四一年……我这样写,可以说,比较妥当些,更好些……”

她的面颊发烧了。她的缄默已经使他不安起来,她依然不说话,突然从衣袋里取出那封信,把它撕碎,扔在草地上。

“这就是了,”塔尼亚终于说话了。她摇了摇头,她的话已经没有怒意,而带有痛心的惊异和责备:“噢,您多么坏!您多么可鄙!”

她回到村子里去了。

克拉西科夫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塔尼亚消失不见。然后他把撕成碎片的信从地上拾起来,塞在自己的衣袋里,向他的汽车走去。

克拉西科夫离去后,医疗营里喧闹起来了。不知怎的,妇女们马上都知道了这件事情。列夫柯叶娃跑进帐篷里来找塔尼亚,久久地摇着她的手,吻她,并且说:“好姑娘,塔纽莎!我什么都知道……”

塔尼亚伤心地微微一笑:“当然!在我们医疗营里不论什么都隐瞒不了!”

玛莎很满意。她认为应该把男人的“翅膀剪去”。不能纵容他们。

“要是你纵容他们,”当她把塔尼亚当做小姑娘一样牵着她的手在村子里散步的时候,对塔尼亚说:“他们就会坐到头上来。即使到了共产主义时代,跟这些男人也还会有不少麻烦呢!”

虽然格拉莎忙着送伤员到后方去,她还是抽空跑来找塔尼亚。在这里她初次知道,塔尼亚跟克拉西科夫的决心和她有关,虽然她自己一无所知。她惊讶不置,啊了一声,淌着眼泪说:“好极啦!……应该这样对付他!……”

医疗营里的妇女们——一群愉快的、爱吵爱闹的、和善的和爱说话的人们——不知怎的都特别觉得高兴,仿佛她们跟塔尼亚一起完成了一件伟大的事业似的。

她们所以高兴,不仅仅因为塔尼亚使克拉西科夫丢脸。在这儿一种更崇高的感情胜利了——人们所以欢欣是由于感觉到不出卖自己良心的人的性格的纯洁和力量。工作完毕后,妇女们和姑娘们都坐在台阶上,唱起歌来了。她们唱的是关于叶尔马克的死、前线森林里拉手风琴的人、广阔的伏尔加河和灰色的第聂伯河的歌。

她们互相挨着,这样地坐到深夜,女人们柔软的歌声在暖和的夜的空气中荡漾,引起了在夜间的道路上行走的士兵们的甜蜜的愁思——对祖国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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