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柯尔斯基中尉很匆促,要不然他就会注意到‘马谢夫斯基先生’惊惶的神色。

他必须赶路。师刚才没有停留就加入了战斗。在森林里和湖沼附近的盆地上展开了激烈的战斗,斯德丁的富人们在这个盆地上建筑了许多漂亮的别墅。

在军队里没有人比通讯兵消息更灵通了。因为通讯兵是所有的电话来往和无线电通话无声地和看不见的证人,所以熟悉自己部队的最隐蔽的秘密。

尼柯尔斯基中尉细听着电话里的通话,他觉察到情形是一小时比一小时复杂了。早上一个团报告了四十辆德国坦克的进攻,十分钟后另一个团报告说,它必须打退六十辆坦克的进攻,又报告说有许多六管式德国迫击炮攻击着团的阵地。翻译员奥加涅相把一批属于“邓尼兹海军大元帅”属下的第一海军陆战师的新俘虏们的口供报告了参谋长。防空勤务哨不断地报告着敌机的袭击,详尽地报告着“飞机飞出”的架次和敌轰炸机的机型。

来到师部的集团军侦察部长马雷舍夫上校不断地打电话给各团部。军部和集团军司令部值班军官们询问着和传达着命令,直喊到嗓子发哑。

新的呼号——配属炮队,越来越频繁地加进到电话里来。跟敌人激战中的师的沉重的呼吸通过几公里的电话线传到了尼柯尔斯基的耳朵里,师长低沉的、表面镇静的声音通过这些细线冒了出来。各司令部、各中间电话站和所有支线广布的有线联络都听到了这个声音。人们都屏住了呼吸,对那些喋喋不休的想要继续讲话的人们发出嘘嘘声:

“轻些,三十五号在讲话!”

“别讲啦!三十五号在通话!”

“三十五号召您去!”

当尼柯尔斯基在他的掩蔽部里听着这些通话的时候,地面因受炸弹和炮弹在附近的爆炸而颤抖着。一会儿后,跟处在困境中的契特维里科夫团的联络中断了。

之后,尼柯尔斯基惊讶地在听筒里听见了师长和他,尼柯尔斯基通话的声音:

“尼柯尔斯基,为什么和契特维里科夫的联络没有啦。”

“线路中断啦,三十五号同志。我派几个通讯兵去察看电线。”

“亲自去查一下。你要对我负责跟契特维里科夫的联络。”

尼柯尔斯基带领一队通讯兵出发去察看电线了。

这是一个阴暗多云的早晨。电线通过潮湿的耕过的田地,又通过一座森林,最后沿着一条柏油大道向前伸展。春天的流水到处翻滚着,汹涌澎湃,他们时时得涉过水深及膝的小溪。许多小溪和湖淹没了洼地。

第一个中间电话站设在村边一间瓦顶的白房子里。这儿一切都正常。跟师部和第二中间站的联络是畅通的。一个胖胖的德国女人给通讯兵们端来了咖啡,她说这不是真正的咖啡,而是橡果做的。战争一发生就没有真正的咖啡了。照她的话,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就是德国也为真正的咖啡而发动战争:咖啡产于非洲,可是德国人的殖民地都给夺去了……

尼柯尔斯基继续向第二中间站进发。

这儿的电话线经常中断,可怜的通讯兵们总是奔跑着修理电话线,他们都筋疲力尽了。德国人的炮弹落在我们的炮兵阵地所在的那片淹着水的草地上。

一个炮兵司令部设在村子里。周围的一切因为配置在附近的大炮的射击而震动着。几只被吓坏了的母牛向大门猛冲,狂叫着。

第三中间站没有了。一颗德国炮弹落在这个中间站所在的那间棚屋里。两个通讯兵都受了伤,电线乱散在森林里。他们费了很大力气才找到线头,把它们连接起来。受伤的人们被放在一辆往团的后勤部去运弹药的顺路的运输马车上。

尼柯尔斯基把两个通讯兵留在这个中间站上,并把电话线受损的原因通知了通讯连,然后就往团部去了。

团通信总站设在一座小庄园里,在地主家的一间宽敞的地下室里面的桶堆和蒙上了灰尘的装着陈酒的瓶堆中间。司令部设在邻近的地下室里。

尼柯尔斯基拿起听筒,立刻听见了师长的说话声:

“别急,别急!德国人突破了?!这是什么意思?立刻恢复态势!立刻反攻!”将军沉默了一会儿后,又问:“‘雷鸣’已经能通话了吗?”

尼柯尔斯基插话说:“可以通话了,三十五号同志。”

“谁在听电话?”

“尼柯尔斯基中尉。”

“你从哪儿来?”

“已经到啦?好样的!给我接通契特维里科夫!”

从师长跟团长的确谈话中可以知道,情况愈发复杂了。德国人把新开到的一批坦克投入了战斗。在恰依基地段里他们突进了两公里。

后来“松树”指挥员,即配属给契特维里科夫的防坦克炮团的一个营长插进谈话里来了:

“请原谅,将军同志。报告的是‘松树’指挥员。十二辆坦克的进攻已经打退了。两辆坦克在燃烧,我们损失了四门炮。我看见有大量德国坦克集结在克鲁格拉亚小树林里。”

“坚守到底!”将军说,‘棕榈’已经开到您那儿去了。”

“到底来了!”‘松树’回答,他显然渴望着“棕榈”——自动推进炮团。

通讯兵们喝着圆桶里的酒,并把酒洒在头上。团参谋长苏联英雄米加耶夫不时地走进地下室里,他的脸色发黑而且可怕。人们给他一杯摩塞耳葡萄酒和少许马合烟草。他自己的烟袋不知丢在什么地方了。

“当心,在这个时候别喝过量的酒!”当他回到自己的地下室里去的时候,他对通讯兵们提出了警告。

尼柯尔斯基想,他可以回到师部去了,可是他觉得在情势这样危急的时候离开前线,是不妥当的。可是一小时后,已经走不成了:契特维里科夫的一团在全面被围中作战。

尼柯尔斯基去找米加耶夫,契特维里科夫正在那儿,他刚刚离开他的观察所,因为德国人向观察所紧紧地逼拢来,并且已经用自动枪射击它。

团长站在地下室中央,身材魁伟,两条腿弯曲得很厉害,戴一顶红顶的库班皮帽,手里拿着一根鞭子。

他问:“有手榴弹吗?”

“有,”米加耶夫回答。

“多少?”

“二十颗手榴弹,五颗防坦克手榴弹。”

“叫施穆金再带一百颗来。让全体人员都武装起来。叫没有工作的通讯兵们和侦察兵们、所有驭手们、译电员们和地形测量员——叫所有人都在庄园的四周挖掘堑壕。行动起来,我到第二营去。”

契维特里科夫用鞭子在他的靴子上抽了一下,向门口走去。他的后脑全给汗浸湿了。

手榴弹送来了。米加耶夫把两颗防坦克手榴弹放在身边桌子上。接着他下令保卫司令部,并开始用电话和“紫罗兰”联络,可是“紫罗兰”默默无声。

“断啦!”米加耶夫扔下话筒,看见尼克尔斯基手里拿着一颗手榴弹,茫无所措地站在地下室中央,于是说:“中尉,我这儿的所有军官都出去了。您到第一营去,打听一下那边的情形,并传达一个命令。”

“什么命令?”

“什么命令?”米加耶夫反问了一句。“普通的命令。坚守不退。斯大林格勒的时候一样的命令。就是这样。”

尼克尔斯基问:“我可以把我的军大衣留在您这儿吗?”

米加耶夫甚至瞪起眼睛,接着冷笑一声:

“当然可以!脱了军大衣就跑吧,您这个奇怪的小东西!”

尼柯尔斯基生气了。

“奇怪的小东西!”他一边生气地嘟哝,一边往东北走,第一营就在那边作战。“为什么是‘奇怪的’?我不明白!您自己才是‘奇怪的’!”

几个炮兵军官坐在围植着树木的公路旁的沟里,他们用望远镜观察着有一条铁路通过的地方,那条铁路在不高的丘陵中间消失了。几辆坦克在一座低低的陆桥后面慢慢地行驶,坦克的履带扬起了灰一般的水花,它们紧张地过度用力地吼叫着。

“难道是德国的吗?”尼柯尔斯基心里想。

炮兵上尉用沙哑的嗓子对着电话听筒叫喊:

“预备!”

当尼柯尔斯基离去的时候,他听见了口令:“开火!”——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炮弹轰击声。坦克是德国的——炮弹在它们周围爆炸开来。

营指挥所设在一道交通壕里,这条交通壕是从前哨堑壕伸展到一座小树林里。尼柯尔斯基向那儿跳进去,立刻看见了政治部的加林少校。少校闭上眼睛躺着。尼柯尔斯基很担心,问:“他怎么啦,受伤了吗?”

“没有受伤,他躺倒就睡着了。”有个人回答。

加林醒来了,认出了尼柯尔斯基,很高兴看见他,向他提出了一连串问题:

“师长那儿怎么样?他知道我们这儿的情形吗?看见过普洛特尼科夫上校吗?那边都好吗?没有伤亡吧。军部知道情势吗?”

一个营长走到了他跟前。这是一个高高的、身材不匀称的少校,他姓维谢尔恰科夫。

加林看见他,觉得很窘,并且很负疚地咳嗽起来。至于维谢尔恰科夫呢,他并不看这个政治部工作人员,他听完尼柯尔斯基的报告后,说已经派了一个通信员带着报告到米加耶夫那儿去了。电话已经修好。他们一定会坚守到底。

炮声在左边响起来。尼柯尔斯基上尉微微垂下了头,可是维谢尔恰科夫向他微微轻蔑地瞥了一眼,说:“这是我们的防坦克炮在轰击。”

“一辆坦克烧起来啦!”一个观测员从堑壕里报告说。

维谢尔恰科夫把望远镜举到跟前,接着又拿起电话听筒,用意外有力的声音喊道:“难道你没看见,坦克又来啦!”他又向前哨堑壕走去,一边喊道:“防坦克枪连,准备战斗!”

一会儿后,尼柯尔斯基跟着硬仗去了。维谢尔恰科夫跟一个身材不高的、灰色眼睛的年轻的上尉并排站在堑壕里,两个人抽着烟。

“德国人发射的都是穿甲弹,”上尉说。

“他们没有破裂弹了吗?”维谢尔恰科夫深思地说。

他们那镇静地甚至不很沙哑的声音有使尼柯尔斯基变得冷静的作用。不错,这里要比团部或师部安静。这里所以安静,是因为很了解情况——看得见德国人的行动,实际上不外乎两种:德国人和德国坦克。

中尉作战总共只有半年,而且还是第一次来到前沿。这里所有的一切东西都是那么简单,这使他感到惊讶。实际上,这是一条不深的堑壕,里面坐着士兵们。一个士兵躺着,他快死了,含糊地说着什么。整个庞大的军队机构:司令部、炮兵、工程人员、军需人员、无线电和电话,都为这些士兵们工作着。所有这一切都为了要使坐在这里的、穿着粘满泥土的军大衣的人们向前推进而工作着。

关于这一点,尼柯尔斯基没有长久地深思熟虑过。德国轰炸机出现了,士兵们都怀着不无自私打算的好奇的注视着那些飞机的飞行方向,心底里希望他们飞过去。可是看来,这些咆哮着的四五十架黑色“容克”的目标——正是他们这些坐在堑壕里的微不足道的人们。一连串的攻击步兵的炸弹带着嘘嘘地啸声撒下来了,由于预感到痛苦和死亡,他们的心脏停止跳动了。

维谢尔恰科夫和上尉依然站在堑壕里,不把轰炸机当一回事,他们仿佛识趣地不看那些扑倒在地上的士兵们。当飞机的轰炸过去后,上尉说:

“现在重新开始,”一个铃声似的年轻人的嗓子喊道:“连队,预备!”

加林少校拿着一支七轮手枪出现了。

尼柯尔斯基记起来他也有一支手枪,于是把它从枪套里拔了出来。他听见一个上了年纪的有一撮黑唇髭的上士对身边的加林少校说:

“您来这儿干么,少校同志?到团部去吧,难道没有您,我们就对付不了吗?”

加林怎样回答,尼克尔斯基没有听见。士兵们开始射击了。尼柯尔斯基觉得他们的射击似乎是不协调的和缺乏信心的。但是德国人不是这么想,有人报告说,他们都停下来卧倒了。

丘霍夫上尉蹙着额瞥了他一眼。

“谁在用手枪射击四边百公尺以外的目标?把那边一个伤员的步枪拿来。”

尼柯尔斯基把那个伤员的步枪拿来了,他就站在胸墙前射击起来。他每放一枪,心里就越来越充满异常的自信。他不知道,他的子弹没有打中目标。但是他知道,他要跟这里其余的人一起战斗到死,象坚守斯大林格勒那样,决不后退一步。

在电话里和司令部的文告里这么说:敌人的进攻已被击退,他们遭受了重大损失。

站在旁边的一个年轻的上尉点着烟抽起来,他手里的火柴并没有发抖。

“够啦,”他说,“德国人已经退却了。难道您看不见吗?”

尼柯尔斯基没有看见这个。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他只想射击,再射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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