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卫生科长把一纸向军卫生部长报到的命令交给了格拉莎,这使格拉莎万分伤心。这就是说,他们不仅把她从营里调开,而且叫她完全离开师。

师卫生科长很厌烦这件事情,他缩着身子坐在自己的椅子里,等待着眼泪和哭诉。因为他自己也生得很矮小,他总有些怕见这个胖大的女人。可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格拉莎读过命令后,只叹口气,接着她不知怎的,奇怪地、很仔细地、仿佛怜悯地望着师卫生科长,并询问了司令部地址和打哪儿走这些普通的问题以后,就离开了。

除了因跟维谢尔恰科夫离别而引起的痛苦以外,还有一桩沉重的心事使她苦恼。格拉莎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她明白了,她已经两天没工作了,而她是不习惯空闲的,因此觉得很苦恼。

在等候开往军部的顺路车子的时候,她看见一个头上包着绷带的兵士在路上行走,就叫他:“亲爱的,你怎么啦,是不是受了伤?”

“不,”那个士兵不乐意地回答道:“脓疮。”

“疥疮。”格拉莎纠正说。

绷带松脱了,格拉莎——不是没有困难地——说服了这个士兵,让她把他头上的绷带重新包扎过。不用说,她包扎起来又快又敏捷,这个士兵不由得变得温和些了。

他们一同坐进了汽车,格拉莎没有感觉到是走了一段路程。她给她的旅伴讲述了许多医药知识,问起了他的家庭和故乡。当这个士兵讲到伤心的事情——他的兄弟去世或儿子患病——的时候,她就伤心地摇头、不住地叹息。当他讲到愉快的事情——目前在白还捕获了大量的鱼,或者他的儿子恢复了健康——的时候,她就微笑、快乐地点头,并且追问:“真的?!是那样吗?这很好!”

原来他是白海沿岸的北方人,说一口奇怪的沿海土语,引起了旅伴们的注意。

两天后,格拉莎在军部里得到了调往另一个师的医疗营去工作的介绍信。她立刻就动身上那儿去了。

很可惜,那个白海沿岸的人已经不跟她同路了,他循着他自己的前线道路不知往何处去了。格拉莎的新旅伴是一个年轻的中尉,脸上包扎着绷带。他时时用手按着脸,悲伤地低声咒骂。

格拉莎从自己的小箱子里拿出来一瓶酒精,浸湿了棉花,塞在中尉的病牙上。她甚至给他饮了少许酒精。同时她还说了些安慰的话。她说,她自己常常牙痛——这不是实话——世界上没有比牙痛更难受的事情。

中尉喝了一些酒精后,同车的士兵们的话匣子渐渐打开了。他们每个人都认为把自己的病痛告诉富于同情心的格拉莎,偶谈谈关于自己牙痛的会议,都是自己的义务。

“不过在生育的时候,疼痛更厉害,”格拉莎说,虽然她从来没有生育过,“当那是没有办法的。这是我们女人家的痛苦,既不能拒绝呵,又不能躲避它——生了孩子而后来又去埋葬他们。”

她自己的话使她很激动,她想起了她的维谢尔恰科夫,仿佛她生了他而现在又把他埋葬了似的。

在医疗营里,她被派到外科连当护理员。她到外科主任那儿去报到。

她很惊奇:外科主任原来是一个很年轻的女人,身材苗条,高个子,漂亮,脸色苍白而忧郁。穿在她身上的那件军大衣是这样的合身,以至不象一件军大衣,而象一件在城市里很时髦的大衣——只需要在领子上挂一件狐皮。“一个摩登女子!”格拉莎心里想。不过在外科主任的灰色大眼睛里有一种强有力的和严厉的眼神,就象格拉莎微微满意地察觉到的,或许这种眼神意味着这个女医生毕竟是一个有价值的人。

她的名字叫做塔吉亚娜·伏拉其米罗夫娜·柯尔切娃。

塔尼亚知道了新来的一个女护理员叫格拉菲拉·彼得罗夫娜·柯罗特娃,她惊讶地凝视着格拉莎,接着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末了问:“从前您在那儿工作?”

格拉莎开始讲述,但是塔尼亚却望着她那深红色的小嘴和两只手。这双手小巧而丰满,样子是无可挑剔的,而最主要的是表现出一种不可名状的厚道。

“你是这样的一个人,”塔尼亚心里想。她想起了克拉西科夫所说的关于这个女人的话。那就是说:克拉西科夫想把那个营长从这样的一个女人手中“拯救”出来。

当然,外貌常常是靠不住的。

塔尼亚冷冷地说:“唔,您有丰富的经验,您可以开始工作啦。”

塔尼亚经常留心地注视着这个新来的女护理员。原来格拉莎是一个爱说爱笑的人。她常常整夜不睡,关心每个人,准备在任何工作上替代任何人,她搬起东西来可顶两个男子。

“我们的营里有时侯还要忙得多呢!”她常常带着自豪的样子说。

她毫无怨言地忍受了离别。或者这对于她都是一样的吧?或许大伙儿对她的爱——在医疗营里人人都爱她——能够代替维谢尔恰科夫的爱吧?

仅仅有一次塔尼亚在深夜里顺便走进帐篷去的时候,碰见格拉莎在哭。

塔尼亚问:“谁欺负您了?”

格拉莎站起来,擦去了眼泪,说:“不,没有人欺负我。不过女人有时侯需要尽情地哭,女人不哭就活不了。尤其是象我这样的人,要是我不尽情地哭,不知道会怎样……”

当她进行着这个独白的时候,她完全恢复了常态,甚至微微地笑了。塔尼亚的心揪紧了。她问:“您苦闷吗?”

“我很苦闷,”格拉莎回答道。

她把这个字里的“O”念得特别重(格拉莎是摩罗姆人,那儿都把字母‘O’重念的),听起来的确叫人苦闷。

她沉默了一会儿后,说:“现在谁不苦闷呀?虽然我的丈夫还活着……可是别人的……还有您的……有人告诉过我……您的丈夫已经牺牲了……”

这当儿,一向很沉着的塔尼亚想把她跟鲁缅采夫相遇和他的阵亡告诉格拉莎。可是格拉莎忽然着慌了,红着脸,说:“请原谅,如果我的话不适当,……我要走了。”

塔尼亚明白这个暗示,她受了很深的刺激,皱着眉头,默然不语,可是格拉莎觉得十分羞愧,结结巴巴地说了些道歉的话,就出去了。

塔尼亚伤心地摇了摇头,她心里想,说句实话,这个善良的胖女人多么幸福啊:她和她的丈夫真心相爱。她跟丈夫的分离很快就会跟战争一同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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