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缅采夫跟侦察兵们躺在谷地里的荆棘从中,定睛凝望着那些附有庭园的低矮的小屋,望着右边的砖头堆和废金属堆,以及在浓烟中隐约可见的工厂大厦。左边是步兵散兵线,在灌木从中勉强可见。米谢尔斯基和伏罗宁跟鲁缅采夫并排。

侦察兵们看起来好象都是睡眼惺忪的。他们都是湿淋淋的、沉默寡言的,披着溅满泥浆的防雨布,他们好象都是不灵敏的、昏昏欲睡的、不能迅速行动似的。

鲁缅采夫向他们瞥了一眼,恼怒地皱起眉头。他自己精神激昂,热烈地渴望赶快攻下施奈德穆尔,并跟随正沿着德国土地上一切道路推进中的其余的部队一起西进,向柏林推进。

大炮在正六点钟吼叫起来了。城市里的房屋燃烧起来,烟柱和碎石在工厂建筑物中间崩裂飞腾。

步兵开始向前冲锋了。象老鼠尖叫似的子弹的哧哧声密起来了。面色苍白的卫生员们抬着担架在凹地里跑过。鲁缅采夫看了一下表。在六点三十三分的时候,全体士兵所熟悉和喜爱的、断断续续的、激烈的轰隆声——“卡秋莎”——响起来了,它常常在士兵们的心灵里唤起勇气和所向无敌的感觉。

那是进攻的信号。

侦察兵们突然振奋起来了。他们的睡意顿时消失了。他们把肩膀随便地一抖,摔掉了身上的防雨布,只穿着一件轻便的短棉袄,腰间束着一根皮带,挂在皮带上的几颗手榴弹摆动着,他们马上显出了猛虎的雄姿,这种姿态是侦察兵所应有的。

鲁缅采夫深深地吁了一口气,畅怀地笑了笑,说:“我们走。”

侦察兵们几乎一刹那间就消失在灌木从中了。两个通讯兵带着一架电话机和几只线框跟随着他们爬着去了。线圈给拉了开来,发出尖锐的声音。电线在肮脏的土地上颤动,好象犹豫地爬行着,接着紧缩起来,之后,突然大胆地向前面跳过去,擦过灌木从的潮湿的树枝。

从左边传来了一阵“乌拉”的呐喊声。这阵呐喊在呼呼的风声里和咯咯的机关枪声里显得很微弱。

鲁缅采夫注意地观察着我们的分队。士兵们微小的身影跑过去了,在泥泞里跌倒,又跑过去了。很快,这些身影在砖头堆后面出现了。德国人这才清醒过来,开始用迫击炮和大炮轰击我们的阵地。可是士兵们已经越过破裂点很远了。

这当儿,鲁缅采夫注意到了电话线。它不动了,这条电话线,衰弱地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好象死了似的。

“不行,我要到前面去,”鲁缅采夫焦急地对米谢尔斯基说。“团一占领工厂边缘的建筑物,您就向水塔突进,我和伏罗宁在那儿。”

鲁缅采夫和齐比列夫循着电线一块儿去了。

战场,如果从远处望它,好象是一片充满炮火的、荒凉的和有生命危险的地带。可是你一到了这儿,就会看到,这是一个有各种各样的景物的地方,这儿生长着树木,有小屋和谷仓。这儿有道路、小径和峡谷。这儿常常有很长的寂静时间。人们谈话,甚至大笑,虽然很少有。

在行路的时候,齐比列夫那张长着一对锐利的小眼睛的四方脸,象给栓住似的,始终在鲁缅采夫的左肩旁摇晃着。当鲁缅采夫听到炮弹的呼啸声而卧倒在地上的一刹那间,齐比列夫的脸依然在原来的地方,在左肩旁边。

或许因为战斗越来越激烈,或许因为鲁缅采夫和齐比列夫进入了战斗特别猛烈的地带,前进越来越困难了。四下里尽是爆炸声。

在路旁的沟里坐着六个受伤的人,他们在互相交谈。

“弗里兹还在抵抗,”其中一个说。

“希望寄托在上帝的身上啊,这儿有那么多教堂,好象我们在库班的谷仓……”

第三个反驳说:“什么上帝,希特勒就是他们的上帝,他们还在向他祷告,那些傻瓜。”

第四个讲述说:“昨天我们连队里来了一个将军。他亲自率领我们去进攻。他自己挺着身子走,却叫我们弯下腰。他说,可以派另一个将军来,但是没有士兵,新的将军也打不成仗啊……”

离水塔已经不远,在一个新的弹坑旁边躺着两个阵亡的通讯兵。齐比列夫把电话机和线框拾了起来。

鲁缅采夫在水塔上碰见了伏罗宁一队里的几个侦察兵。他们报告说,伏罗宁已经向前走了,他叫他们在这儿了望。现在他们了望着等待着带电话机的通讯兵们,可是总不见他们来。

“他们给打死啦,”鲁缅采夫说。

他爬上了塔,开始观战。附近的工厂建筑物被我们的士兵占领了。又有几条散兵线后面围上来了:显然,契特维里科夫把第三营投入了战斗。德国人聚集在主要的建筑物后面。他们弯腰曲背,循着交通壕到这儿来汇合。在主要建筑物附近那条漫长而笔直的街道上出现了四辆坦克。鲁缅采夫用电话报告了敌人的集结。过了几分钟,他满意地看到我们的炮兵怎样打击着德国人的步兵和坦克。一辆坦克中弹起火了。

不久德国人知道了俄国观测员们在水塔上占据着有利的位置,炮弹就在水塔周围爆炸起来。水塔摇摇欲坠。鲁缅采夫卧倒在水泥地上,他迫使自己爬起来,立刻觉察出自己的敌人:一门自动炮对准水塔正在轰击。他看见它那长长的炮身在房屋的缺口中间突出着。

“柏林那大街小巷转角上有一门自动推进炮!”鲁缅采夫对着电话机大喊。

一分钟后,一颗炮弹在自动推进炮旁边炸开了,接着是第二颗。鲁缅采夫擦去了很热的额上的汗,由衷地暗暗感谢着肥胖的西苏赫中校,同时也感谢着师长,他给了炮兵一顿这样有益的训斥。

开始寂静了。战斗移到前面去了。当米谢尔斯基和他的人们到来的时候,鲁缅采夫已经带领了齐比列夫和米特罗,拿了电话机,继续向前走了。米谢尔斯基自己也有一架电话机。

齐比列夫的脸又在鲁缅采夫左肩晃动,他们走了三百公尺,又到了战斗中心——工厂建筑物中间。

连齐比列夫也不时低声说:“卧倒吧,少校同志。”

“如果你还记着我的军衔,那么我们就能继续前进。”鲁缅采夫心里想,一边在机关枪扫射下,从一个掩蔽物奔向另一个掩蔽物。过了不久,他就不得不匍匐而行了。他们必须潜入这座四层楼住宅:从这座楼房的顶层窗口观察,显然是再好不过了。

他们终于跑到了门口,鲁缅采夫歇了口气,推开了门。原来这儿是一个宽敞的房间,有几只架子和宽阔的柜台-这是一家商店。在被子弹打碎了的橱窗旁,坐着一个德国兵。他已经死了,只因为伏在窗台上,才没有倒下去。他身边放着一堆木柄手榴弹和一轧步枪。鲁缅采夫随手拿了几颗手榴弹,米特罗和齐比列夫也拿了几个。

他们循着楼梯跑上去,走进了四层楼上的一个房间里。鲁缅采夫朝窗口望去,不禁高兴地叫了一声:德国人的整个防线都呈现在他眼前,了如指掌。他迅速地装好电话就打起来。米谢尔斯基从水塔那儿慢腾腾地应答着。

“请转告,步兵集结在左边工厂管理处……柏林那大街上的交通壕里有德国兵……是打死的吗?不,他们集中准备反攻……我留在这儿,目标六十五。最高级的观察所!派人到我这儿来……”

电话中断了。

“米特罗,”鲁缅采夫说,“跑回去,把路上损坏的电线修好,并把士兵带到这儿来。”

米特罗走了,五分钟后,电话又畅通了。

“四辆坦克,”鲁缅采夫急急地报告说,“沿奎尔大街驶近了。还有三辆从市中心沿谢米那尔大街驶来。现在它们跟主要建筑物平行了……转告将军:必须在这些地段同时进攻……只有这样,明白吗?同时!他们正在从别的地段增援……”

电话又中断了。

鲁缅采夫从电话上抬起头来,看见他的传令兵的举动有点儿奇怪。他用紧张的、十分紧张的目光望着窗外。

鲁缅采夫也向下面看了一眼,看见了逼近的一排排德军。机关枪哒哒地叫着,大炮轰鸣着。这一切汇合成一个异常巨大的声响。德国人到了房子前面,绕过它继续向前跑去了。

战斗的吼声显然远了。

“我们的人在后退了。”齐比列夫说。

下面响起了德国人的说话声,随即沉寂了。

“不要紧,”鲁缅采夫说,“我们可以突围出去,”他又含糊地补上一句:“米特罗会转告……”

最近几分钟的兴奋立刻从鲁缅采夫身上消失了。他必须谨慎而冷静地行动。他走到门口,侧耳细听。

寂静无声。他回到了窗口。雪花正在飞舞,屋子近旁有一个砖造的汽油站,挂着一块黄色大招牌:“SHELL”。在院子深处的木架上放着几辆旧汽车。

有一百个德国人打汽油站前面走过,他们哗啦哗啦地喧闹着,满怀信心地挺直身子行走。

“不要紧,”鲁缅采夫说,“我们可以突围出去。”

“等到天色一黑,我们就回去,”齐比列夫说。

鲁缅采夫反对:“到夜里,我们的人就要到这儿来了。这个地方不可放弃。天一黑,我们就把损坏的电话线修好,并校准射击。”他笑了笑,补了一句:“哎呦,我这样往前冲,师长会责备我的。”

“嘘……”齐比列夫低声说。

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这些人并没有到他们的那一层来。鲁缅采夫在空荡荡的屋子的寂静中听见了德国人的谈话。

“你从哪儿弄来这些好吃的东西?”

“在这儿底下的商店里。”

“那儿躺着一具尸体……”

“是呀……”

齐比列夫说:“但愿他们没有发现电话线……”

“他们会当做自己的……”鲁缅采夫说。

脚步声和谈话声沉寂了。

只有一件事情可做:等待天黑。鲁缅采夫又向窗外眺望起来。德国人的防御配系越来越清楚了。德国人唯一的依靠就是隐蔽的很巧妙的兵力和坦克的调动。我们在这个地段里的进攻略一停顿,德国人就沿着堑壕——街道上纵横地乱挖了许多堑壕——往南面的另一个受威胁的地段跑去。几辆坦克用房屋作掩护也急急忙忙朝那儿驶去。

时间过得难以忍受的缓慢。齐比列夫一动不动地坐在地板上,双手抱住膝盖。

我们的炮弹开始在屋子附近爆炸——起先在右边,后来在左边。虽然大炮的隆赛声差不多连续不断,鲁缅采夫却不知不觉地打起盹来了。德国人显然断定俄国人要在这个地段进攻了,所以士兵们又开始从这座被包围的城市的四面八方向这儿会合,坦克也开始集中起来。

鲁缅采夫睁开了眼睛,烦恼地望着窗外所发生的一切。作为一个侦察兵,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有利的位置,可是他竟然无所事事!

不久寂静又开始了。天色一黑,就得想个办法。现在有三个办法:或者潜回到自己的阵地去,或者把损坏的电话线修好,留在这里校准射击,或者,这是最后的办法,只是一直等待,什么事也不做——等待自己人的到来。鲁缅采夫没有采用第三个办法。他想了想,决定采用第二个办法。

天色终于黑了。鲁缅采夫和齐比列夫越来越聚精会神,越来越紧张。他们默默地互相望着,直到他们俩的脸都变成了朦胧的斑点。

在浓密的暮色中,他们慢慢地站起来。鲁缅采夫说:“你把损坏的电话线修好了就回来。要是找不到第二个线头,也回来。”

齐比列夫走了。天色越来越黑。有个时候鲁缅采夫不许自己去动电话。他慢慢地数到五百。终于拿起了听筒。一点声音也没有,没有丝毫类似振动的声音。齐比列夫没有海浪。某处有一挺机关枪响起来了。不远的地方也响起了自动枪的一排射击声。又是一片寂静。

鲁缅采夫站了起来,握着电话线,悄悄地走下楼去。电话线在他手中慢慢地滑动。

就在这一刹那,在不远的地方哒哒地响起了自动枪的射击声和震耳欲聋的手榴弹爆炸声,接着就传来了第二个爆炸声和德国人的惊呼声——立刻又是一声叫喊。很明显,只有齐比列夫才会喊出这一声,在这个堆满尸体的街道上,他只喊出了一个字——一个本国的俄罗斯的字:“走!……”

鲁缅采夫呆住了。他的头脑很清醒。为什么齐比列夫对德国人喊“走”呢?鲁缅采夫立刻明白了,齐比列夫不是对德国人喊,而是对他鲁缅采夫喊。照他的估计,鲁缅采夫是在顶楼上,所以他高声地喊,好让鲁缅采夫听见。在这个叫喊声里没有恐惧——却充满了大无畏精神和一个临死前的最后的愿望——让鲁缅采夫听见。

自动枪疯狂地扫射起来。一门大炮仿佛由于受惊而发出十发炮弹。这当儿,天空中升起了许多信号弹,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

“我不能到前线去,会被打死的。”鲁缅采夫跳到一边,绕过房子的拐角,从汽油站旁爬过去,迅速地跑进了一所院子,躲在一辆汽车里。他在那儿坐了一会,直到一组信号弹熄灭了,这才从那儿跳出来,跑到院墙跟前,用手按住墙头一撑,跳了过去。四下里尽是德国人的不可名状的喧嚷声。鲁缅采夫在街上奔跑,接连跳过了三到堑壕,在“龙齿”——防坦克的木栅中间爬过,象猫儿一般跳过了一道防栅,接着向一道小门冲过去,他打开门,走进了一座小院子,院子里尽是些没有花的花坛和光秃秃的树木。他在这儿歇了一会,觉得右腿受了伤,或许是碰伤的,他甚至没有发觉是在什么地方弄伤的。现在他还不觉得痛。

他继续走,不久就到了一座半毁的大宅子的一堵墙跟前。他从围墙的铁栅栏下面钻过去,穿过寒冷多刺的灌木从,到了后门。这儿非常静,水管里的滴水声清晰可闻,信号弹远远地在后面升起来。

他开始上楼。右脚的靴子已经浸满了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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