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令人惊奇的重逢,他们两个人都觉得兴奋。

“您还是这样爱说爱笑,”她说,“什么都满不在乎。”

“您还是带些儿忧郁,”他答道,“可是大人气更重啦。”

“老啦。”她笑起来了。

她的笑容是这么亲切、充满热情和温柔,仿佛她在对自己笑似的。同时她那对大眼睛差不多消失了,变成了两条闪闪发光的裂缝,鼻子皱了起来,这赋予她的脸以一种有点儿出人意料之外的非常亲切的表情。

这时候,从上面的驭者台上发出了“马车夫”响亮而兴奋的声音:“军官同志们!人们都在胡扯,说我们已经进入了德国……”

鲁缅采夫连忙朝上面望,接着他打开图囊,把地图取了出来,摊在膝上,吁了口气道:“不错,我们到德国啦。”

中尉拔出手枪,打开车门,朝天放起枪来,把弹夹里的子弹全都放完了。“马车夫”用步枪朝天放了一枪。马儿受了惊,都跑得更快了。大家都挨近窗口。草地、森林边缘、和灌木从都从旁边闪过。这一切东西是那么平凡,使大伙儿都感到惊奇。

“瞧,菩提树!”

“山楂!”

“苹果树!”

中尉打开自己的手提皮箱,在里面翻寻了一会儿,悲伤地大声叫道:“伏特加没有啦!”

马车的“主人”丘霍夫上尉一声不响,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来一水壶伏特加。坐在马车里的一个士兵一边尴尬地微笑,以便抚摸着红胡髭,说道:“军官同志们,我们有的是这一种……酒精……如果你们不嫌弃……味道不好,但是很凶……兹维尔鲍伊……”(兹维尔鲍伊是一种烈性的伏特加)

马车离开了大道,在小山丘上颠簸了一阵,不久就在一座小树林里停了下来。“马车夫”把那条很长的鞭子插入了驭者台车的支柱里,加入到其余的人们里面去了。大家都在大吵大闹,独有塔尼亚不知怎的却一声不响。她攀登到高高的马车夫座位上,把身子缩成一团坐在那里,瘦小得象一个小姑娘,她抑郁寡欢,眺望着散步在四周的疏落的小林,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她拒绝喝酒。

“现在不是喝酒的时候,”她说,推开了酒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事,或许我们应该痛哭一场来追悼那些在路上阵亡的人们吧。”

大家都明白她是对的。虽然他们,不用说,仍旧喝酒,可是他们已经不再吵闹了,仿佛都在严肃地沉思似的。

他们首先为斯大林干杯,随后为胜利,并为第一白俄罗斯方面军干杯。哪个红胡髭的士兵提议,也“为我们的家属战线,为妻子和儿女们干杯。”

“当然,也为丈夫,”他补充说,偷偷地看了塔尼亚一眼,“如果她们有丈夫的话,如果没有,那就为未婚夫干杯。”

塔尼亚说:“只不过要想一想!那边就是德国村庄啊。不知怎的,我总觉得奇怪:这儿居住着德国人,就是那些在世界上干了那么多坏事的人。怎么办呢?把这个村子烧掉吗?杀尽那儿所有的人吗?”

大家都不说话。接着听到丘霍夫上尉的声音:“你们以为怎么样?走吧,咱们就这样干。”

这些用冷静的声调说出来的话,不由得使大伙儿都向丘霍夫瞥了一眼。他们都看到了一张圆圆的年轻的脸庞,一个小而直的鼻子,一对坚毅的灰色眼睛。这两只眼睛里面含着睥睨一切的人所有的那种大胆自负的表情。

近卫军少校鲁缅采夫注意地望着啊,只把手挥了挥。这个简短而带点儿轻视的动作,或许比说话更有说服力。大家都明白了,谁也不会到什么地方去,谁也不会焚毁什么,谁也不会杀人——至少有近卫军少校在场的时候。

丘霍夫也明白这一点。他敌对地向鲁缅采夫瞥了一眼,紧闭着嘴唇。他不再说一句话。

“德军还在拼命作战。”鲁缅采夫冷冷地说,“你们都有机会在战斗中表现你们的勇敢。”

塔尼亚调和地说:“咱们走吧!”

大家都坐进了车里,一会儿后,马车辘辘地滚动着车轮,驶进了一个村子。他们在这儿的镇公所的胁从屋上面看见了几个斗大的字:

Sige_oder_Sibirien!(胜利或者西伯利亚!)

鲁缅采夫把这个难懂的标语译给了别的人听,显然,这是戈培尔最近的发明。

“弗里兹拿咱们的西伯利亚来吓唬弗里兹,”这个红胡髭的士兵甚至有点儿生气地说,“但愿我活到胜利,我要回到我的西伯利亚和我的瓦西里莎·卡尔波夫娜和孩子们那儿去呢。”

“马车夫”把马车停在一座房子前面。那是一座漂亮的小砖房,有高高的台阶,里面寂静而幽暗,有一股腐烂的气息。当“马车夫”正在卸除马具的时候,别的人已经吵闹地在那些寒冷的房间里找铺位了,他们怀着好奇的心情朝黑暗的角落里张望。

“马车夫”突然在门口出现了,不知为什么他很着急,对鲁缅采夫说:“近卫军少校同志,在那边棚屋里出乱子啦……”

他们都走出去了。在黑暗的院子里有猪叫声。棚屋里堆满了木柴。而在黑黝黝的大堆劈柴后面,鲁缅采夫的手电筒照亮了五个悬吊着的人的身形。

“啊,该死!”鲁缅采夫骂了一句,“把他们放下来!”他命令说,一边开始用小刀割断绳子。

悬吊着的人都沉重地砰的一声落在地板上。中尉和丘霍夫走进棚屋里去了。中尉开始忙碌地帮助鲁缅采夫。丘霍夫站在一边。他的烟卷儿在黑暗的棚屋里闪闪发光。

两个人还有活气,这是一个老婆子和一个小姑娘。她们被抬到了屋子里。塔尼亚开始急救她们。一会儿后,这个小姑娘已经跟塔尼亚并排坐在沙发上了,一只手擦着颈项,另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这个不相识的女人的手。老婆子对她周围的那些默不作声的俄国人不看一眼,在房间里沉重地拖着脚走来走去,并把那些散在地板上的东西都拾了起来。

鲁缅采夫微微懂得一点德语,虽然他所有的词汇差不多纯然限于军语词典里的一些词儿,但是他还是能够把老婆子细细地问了一番。

原来她的儿子是当地国社党的活动分子,他来不及退走,在极度恐慌中,他决定悬梁自缢,并把全家的人都吊死。昨天夜里驶过了许多俄国坦克,苏联军队从早晨走起,走了整整一天,这一家的主人知道逃走已经不可能,于是他就实行了他的恶毒的计划。

“他们还是人吗?”正在生炉子的西伯利亚人憎恶地说,“这个法西斯分子不但不爱怜别人的儿女,并且也不爱怜自己的儿女。一定是这个畜生亲自下手吊的。”

“你的儿子,”“马车夫”向老婆子解释说,一边用手指敲自己的额角,“坏,坏蛋……明白吗?怎样可以,”他叫喊起来,大概他以为越喊得响,就越能够懂,“把一个这样……”他把手朝小姑娘一挥,“小的……”他的手向地板上放下去比了比,“吊死?”他又用手指着自己的颈项。

老婆子开始给俄国人铺床。她做这件事,没有表露出一点儿卑躬屈膝的样子,因为刚刚她为了讨好某个人而差些儿送掉性命。这完全是理所当然的:俄国人是战胜者,他们有权叫被征服者服从。

但是鲁缅采夫是一个军人,他不能信赖德国人为时已晚的温顺。因此他决定戒备,以防万一。鲁缅采夫精密地规定了值班规则和紧急信号,末了说:“你们都可以去睡啦,我要值到天亮,因为我今天不能睡。”

“我可以跟您一起值班吗?”塔尼亚从房间远远的角落里问。

“当然可以!”鲁缅采夫大声说道。

他们好象约定了似的,立刻分散到各自的地方去了;可是鲁缅采夫和塔尼亚又在桌旁坐了一会儿。随后他们穿上衣服去站岗了。

屋子里已经响起一片轻轻的鼾声。在上街以前,他们把所有的房间都巡视了一周。丘霍夫上尉睡在餐室里的沙发上。他那圆圆的脸庞在睡梦中失去了他所特有的那种大胆自负的表情,看起来很年轻。在隔壁的房间里,中尉在床上不安地辗转反侧。他戴着他那顶戴有耳扇的帽子睡觉,他在睡梦中磨牙齿,喃喃地说着梦话。红胡髭和“马车夫”合睡在一张双人大床上,他们两个人都穿着衣服和鞋子,都盖着军大衣,虽然他们身子下面铺着一叠被褥。自动枪和步枪的枪身露出在士兵的军大衣下面,它们也都蒙盖着,仿佛也在睡觉似的。

德国小姑娘睡在他们旁边的一张小床上。

鲁缅采夫看见士兵们蒙盖着的武器和斯巴达式的质朴——这个在战争中所养成的永久的战斗准备的习惯,而轻轻地笑起来了。

他们走到了院子里。很暗而且刮着风。从大路方面传来了过路军队低沉的嘈杂声和汽车的喇叭声。在一从大树下面有什么东西在蠕动。鲁缅采夫开亮了手电筒。老婆子正在用铲子挖坑。

“她干么要挖坑?”塔尼亚低声问。

鲁缅采夫走到老婆子跟前,跟她交谈起来;她久久地详细地向他解释着什么。

鲁缅采夫回到塔尼亚跟前说:“在挖坟。自杀的人是不葬在墓地里的——就是这么回事……如果我的理解不错的话。”

他们走到了街上。他们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接着塔尼亚问:“您现在担任什么职务?”

“师侦察长,我现在是从集团军司令部里回来的。他们把我叫去,要送我进莫斯科陆军大学去学习,我好容易才请准了延期。总觉得有些可惜!没打完仗就到后方去,尤其是在将近结束的时候。我也不舍得离开自己的侦察兵,跟他们混熟了。我们的师对于我已经象是自己的家一样。我总算把上级给说服了。幸亏没送我去……要不然我早已在明斯克附近的什么地方了……”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补上了一句:“我也不会碰到您啦。”

原来他们有不少共同的熟人。塔尼亚从前在一所陆军医院里服务过,她认识了集团军侦察处处长马雷舍夫上校。现在她是出席了外科医生会议归来。她是伏罗别耶夫上校的师里的外科主任。

“我也认识他,”鲁缅采夫说。“一个好指挥员。可是我的师长,谢列达将军,更好。”

“噢,在您看来,人人都是好的。”她微微一笑,并且低声地说:“真叫人惊奇,您竟然平安无恙地经历了这场杀死这么多好人的可怕战争,尤其是干您这一行。我很高兴碰见您。”她沉默了一会儿后,问道:“您认识军部里的克拉西科夫上校吗?”

“有点儿认识。”

他们在一座熟睡了的房子前面慢慢地走着。她绊了一跤,他扶住了她的手臂,再也不肯放手。

“难道在值班的时候可以这样吗?”她微微嘲笑地问。

“啊,这简直象和平时期!”鲁缅采夫心里想。“四年来我挽着女人散步似乎还是第一次呢!”

天色明亮了。月儿从裂开的乌云后面探头张望。它照亮了那些壁上钉着黑色横木的白房子和教堂的尖顶。这时候他们怎么能不想起三年前他们曾经流浪过的维亚季马附近的森林呢!

“我有这样的感觉,”他说,“仿佛我们长久地攀登着一座险峻的高山,现在我们终于登上了山顶,或者接近山顶的地方……或许这是太陈腐的比方,可是……啊!从这山顶上可以望到多么远啊!人们开始用新的目光来看过去的事物,而未来的东西变得这样透明而清楚……现在我们完全认识了我们的力量和我们的作用。我们已经长大了,好象已经成熟了似的……”他羞怯地微微一笑。“总而言之,这不容易说明……”

她仔细地打量着他,这不过是为了要弄明白,他是不是真的就是在一个寒冷的秋夜里跟她并肩站在斯莫棱斯克古道旁的那个中尉。他正是那个可向他学习成为一个有信心的和勇敢的人的中尉,她突然羡慕他的侦察兵们和那些跟他接近的人们。

“您听见吗?”他突然问道。

他们惊奇地互相看了一眼。在不远的地方响起了一阵奇怪的呻吟般的声音,仿佛风在玩弄着粗大的琴弦。那是一支从小就熟悉的老曲子。有人在某种乐器上弹奏着名歌斯杰尼卡·拉辛。声音是从教堂里传出来的。鲁缅采夫和塔尼亚一同向那儿走去,一会儿就到了广阔的台阶跟前,他们走了进去。月光从狭窄的拱形小窗口泻近来。在月光照耀下,一个中士坐在高高的栏杆上弹风琴,一群战士们站在下面静听。

演奏突然停止了,中士从座位上站起来,用音调和谐的声音问:“少校同志,准许我奏下去吗?”

鲁缅采夫给迷惑了。他起先不知道是跟他讲话。可是他明白后,却不说一句话,把手一挥,跟自己的同伴一同走出了教堂。

街上寒冷、刮风而且阴森森。

他们慢慢地向着屋子走回去。鲁缅采夫突然问:“您的丈夫呢……他在哪条战线上?”

“他牺牲了。”她说。“在一九四二年。”又冷冷地补上一句:“在斯大林格勒战线上。”

她的口气突然变得冷淡意味着:“请别可怜我,别说废话,别假装您关心我的丈夫。”

她随口说:“事情就是这样。”

可是这当儿她瞥了鲁缅采夫一眼,看见了他那惊慌失措的羞怯的脸色,就忍不住了。她徒劳地使劲咬着下唇——已经太迟了:热泪已经夺眶而出,她掉转身子,好不容易忍住了抽泣。“)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