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言归正传,这天晚上还不到七点钟,卡兰唐最出色的一帮无能之辈就在伯爵夫人的家中聚齐了,大家围着壁炉坐成一个大圆圈。此地的女主人虽说身处逆境,但那位年迈商人充满同情的目光给了她力量,使她能以罕见的勇气承受住客人们纤毫无遗的盘问和种种无聊而又愚蠢的大道理。但是一听到敲击门环的响声或者马路上有了什么动静,她便立即提起有关桑梓福利的话题以掩饰内心的激动。她还让大家吵吵嚷嚷地争论起来,为苹果酒的质量问题扯个不休。她与那位密友配合默契,以致大家几乎忘掉了探测她的虚实,只觉得她的举止大方自然,冷静沉着。检察官与革命法庭的一位法官坐在那儿一言不发,他们全神贯注地察看着她脸上每一个最细微的表情,在一片喧闹声中谛听着房子里的动静;有好几次他们还向她提出非常棘手的问题,伯爵夫人却应对得从容机智,简直妙不可言。母亲们是何等的大智大勇啊!德·苔依夫人布置好牌桌,招呼大家在桌旁坐下来玩玩波士顿纸牌、勒维斯纸牌或者惠斯特纸牌,她自己仍然同身边的几位年轻人轻松自如地交谈,宛如一位技艺娴熟的演员出色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她设法让别人向她提出来要玩玩洛脱游戏,然后声称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这副牌放在哪里,于是抽身走了。

“闷死我了,我可怜的布里吉特!”她大声叫道,一边抹去滚滚流出的泪水,由于激动、痛苦和焦躁,她的两眼晶莹发亮。“他还没有来呀,”她又说,环顾了一下她刚刚走上来的房间,“在这里,我感到轻松,我还活着。再过一会儿工夫,他就要来了,真的!因为我敢肯定,他还活着,我心里这样告诉我的。你难道没听到一点动静吗,布里吉特?唉!要是能弄清楚他如今到底是蹲在牢房里还是正从乡下走来,我就是死了也值得!唉!倒不如不去想它的好。”

她又一次扫视了房间,看看是不是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壁炉里柴火正旺,百叶窗小心地关得严严实实,所有的家具都擦得洁净闪亮,而且从床铺上看,伯爵夫人和布里吉特连最细枝末节的地方也注意到了。这无微不至的关心体现出她那美好的心愿,正是由于这种关心,房间布置得井井有条,在鲜花散发出来的阵阵清香里,充溢着爱的温馨以及她那最圣洁的深情。她只不过是一位平平常常的母亲,却能够设身处地地猜透一个士兵的心思,为他妥善准备,使他心满意足。精美的晚餐、上等的美酒、还有拖鞋、衬衣,总之,对于一个长途跋涉而又疲惫不堪的人来说,应有尽有,美不胜收,可以说是要什么就有什么,这种天伦之乐会使他更加感受到母爱的温暖。

“布里吉特?”伯爵夫人声音凄惨地叫道,她走过去把一只椅子放在桌前摆好,好象要把她的心愿变为现实,要给她那缥缈的幻觉增加一点儿分量似的。

“啊,夫人!他会来的,离这儿不远啦。——没错儿,他肯定还活着,正在路上走着哪。”布里吉特又说,“我在《圣经》里放了一把钥匙,我一边用双手捧着它一边听科坦诵读《约翰福音》,……您猜怎么,夫人!钥匙居然没有转动。”

“真的吗?”伯爵夫人问道。

“哎呀,夫人,这是明摆着的呀。我敢拿脑袋担保,他还活着。上帝是不会弄错的。”

“尽管这里等着他的是种种危险,我还是希望在此地见到他。”

“可怜的奥古斯特先生!”布里吉特大声嚷道,“他大概只能靠着两条腿赶路呢。”

“喏,这不是,钟楼敲响了,八点啦。”伯爵夫人恐怖地叫了起来。

在这个房间里,她看到一切都充满生气,更加相信儿子确实还活着,可她不能在这里待得过久,这样是不行的,于是她起身下楼。但在走进客厅之前,她又在楼梯的过道上停留了片刻,侧耳听了听外面那万籁俱寂的城镇里是不是有点儿什么动静。她向布里吉特的丈夫笑了一笑,这个人象个哨兵似的站在那儿,整个心思都在留意着夜间广场上的各种声息,两只眼睛显得痴呆呆的。伯爵夫人好象看到自己的儿子无处不在。她很快又回到大家中间,装出一副快快活活的样子,和几位年轻的姑娘们玩起洛脱牌;但是她时不时地叹气,说自己身上不舒服,于是又回到壁炉边那张躺椅上坐了下来。

就这样,正当德·苔依夫人家里热闹非常,大家又各怀鬼胎的时候,从巴黎到瑟堡的大路上出现了一个年轻小伙子,他身穿时下流行的灰色卡马尼奥拉短上衣,迈着步子朝卡兰唐走去。在征兵的初期,军纪松弛,或者简直可以说谈不上有什么军纪。由于当时条件的限制,共和国也不大可能为战场上的士兵提供足够的装备,所以在路上随处可以看到应召的新兵仍是一副老百姓的打扮。当大部队安营扎寨准备宿营时,这些年轻人不是闯在前面就是落在后头,这是因为他们自有一套走长路的办法,就连行军也有自己的方式。我们刚才提到的那位赶路人就把一支正往瑟堡进发的队伍远远甩在身后,而此时卡兰唐的镇长为了给这支队伍分发军人投宿证安排过夜,已经接连等了好几个小时了。这小伙子迈着沉重却依然坚定的步伐向前走着,他那副神态似乎表明经过长年的摔打,他对于严酷的军旅生涯早已习以为常。

皎洁的月亮在卡兰唐四周的草原上洒下一片清辉,他却注意到了天上大块大块白色的浮云,一场大雪随时都会降落到茫茫的原野上;他担心一阵暴风雪骤然而起,步子自然加快许多,他是那么矫健有力,简直不象一个风尘仆仆疲惫不堪的人。他身上背着的那只背包几乎空空如也,手里还握着一根黄杨木手杖,这是他从那高大的灌木围成的树篱上砍下来的,这种树篱在下诺曼底一带的大部分田庄四周比比皆是。这位孤零零的旅客远远就看见卡兰唐的钟楼浮动在一片扑朔迷离的微光里,接着不久便进入了市区。他的脚步声划破了黑夜的宁静,回荡在沉寂的马路上,他连一个人也没有遇到,没奈何只好向一位仍在辛苦劳作的织布工人打听镇长的家住在哪里。这位官员的府邸距此并不很远,青年士兵没走几步便来到镇长住处的门廊下面。他在一条石凳上坐了下来,等候分给他一张他所需要的住宿证。但是这位官员一声招呼,他只好走到他的面前,听凭他把自己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这位步兵是一个年轻小伙子,仪表不凡,看上去象是大户人家出身。他生得器宇轩昂,显出一副贵族气派,而且满脸聪明相,肯定受到过良好的教育。

“你叫什么名字?”镇长向他发问,一面瞥了他一下,眼光里充满了狡狯。

“于利安·于西厄。”士兵回答道。

“你从哪儿来?”镇长又问,同时脸上闪过一丝狐疑的微笑。

“巴黎。”

“你的同伴们离这里大概还远着呢,”诺曼底人象开玩笑似地又说了一句。

“我比我的营队要快三法里。”

“大概是某种感情把你吸引到卡兰唐来的吧,我的士兵公民?”镇长意味深长地说,“那好吧,”他打了一个手势,让正要开口说话的小伙子安静下来,“我们知道应该把你安排在哪里,喏,你瞧,”他把住宿证向他递过去,又加上一句:“去吧,于西厄公民!”

镇长讲到最后这两个词儿的时候,声调里流露出揶揄的味道,一边递给他一张纸片,上面写明德·苔依夫人的住处。

年轻人带着好奇的神情读着纸上的地址。

“其实他的心里一清二楚,这地方离此地并不远。他只要一出门,跑过广场转眼就到!”小伙子刚刚离开他家,镇长便自言自语嚷起来,“这家伙胆子可真大!但愿上帝给他带路吧!他居然有问必答,应付自如,不错,不错!然而要不是我在这里,换了别人向他讨证件的话,他可就完啦!”

这时,卡兰唐的钟声已响过了九点半,德·苔依夫人家里的客厅过道上,一些盏风灯都点燃了;仆人们照料着太太和老爷们穿好靴子,披上大衣或斗篷,聚赌的人们也早已结清了现钞细账,他们按照小城镇里居民的交游习惯,正准备一道告辞主人,结伴回家。

走到广场上,大家七嘴八舌地互祝晚安,把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客套话说了个遍,正当他们准备分手各自回家时,有位太太突然发现他们中间少了一位要人,便说:“看样子检察官先生是打算留下不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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