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结束时,剧院里哗声大作,古里古怪的诅咒声四起,听众都向热诺韦兹吹唿哨,向坦娣狂热地喝彩。长久以来,威尼斯人没有碰见过这样热闹的场面了,现在,他们的生命又被这种对立情绪煽动得更旺盛了。在意大利,这种情绪绵延不绝,即使是最小的城市也存在着利益相对立的两派:皇帝派成员和教皇派成员到处都在对峙着。在维罗纳①城,卡普莱蒂家族和蒙泰奇家族②是一对矛盾;在博洛涅,有热尔梅家族和洛梅利家族的抗争;在热内亚,有多里亚家族与费希家族对立;在罗马共和国,是贵族和平民、元老院与保民官的斗争;在佛罗伦萨,帕济家族和梅迪契家族;在米兰,斯福尔扎家族和维斯孔蒂家族;在罗马,奥尔西尼家族和科洛纳家族,他们都在明争暗斗。总之,到处都在斗争。在街道上,热诺韦兹和坦娣的拥护者已经分成两派了。亲王送公爵夫人回府,奥西里德的爱情悲剧使她非常伤感,她又想到自己可能遇到相似的厄运③,于是把埃米里奥紧贴在心上,仿佛不放他离去似的。

①意大利东北部一城市。

②这两个家族都是维罗纳城的贵族,反目后才产生了罗密欧和朱丽叶的悲剧。

③指公爵夫人担心她的恋人埃米里奥会自杀。

“别忘了你的诺言,”旺德拉明对他说,“我在广场上等你。”

旺德拉明挽着法国人的胳膊,提议与他在圣马可广场边散步,边等亲王。

“倘若不见他回来,我就高兴了,”他说道。

这句话是法国人和旺德拉明对话的引子,后者觉得眼下正是请教医生的天赐良机,他将向医生讲述埃米里奥所处的不寻常的处境。法国人笑了,这是在任何场合下,所有法国人的习惯表现。旺德拉明觉得这件事不是儿戏,生气了;不过他很快就息怒了,因为马让迪、居维埃、迪皮特伦和布鲁塞①的弟子对他说,他觉得亲王的病根在于幸福过了头,他能治愈他,并说,亲王把对公爵夫人的爱情看得太理想、太神圣了,他能让他正视现实。

“幸福的悲剧,”他说,“古代人没那么傻,虽说他们相信水晶的天穹,他们的物理学也不高明。他们在伊克西翁②的神话里描绘出否定肉体,让精神主宰一切的力量。”

①这儿是指,这位医生不仅懂得医术,而且能触类旁通,同时又是自然博物家和生理学家,所以有可能医治亲王对爱情的病态心理。

②伊克西翁,希腊神话中的拉庇泰王,他想勾引赫拉,宙斯把一片云变成赫拉的形象,伊克西翁误以为这就是赫拉本人,与这片云结合,还以为占有了她。

旺德拉明和医生看见热诺韦兹在古怪的卡帕拉雅陪伴下走来了。这个音乐迷迫切想知道热诺韦兹惨败的真正原因。男高音歌唱家经他一问,就象那些感情激动,头脑发热,克制不住自己的人那样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了。

“嗯,阁下,我爱她,我发疯似的崇拜她,我原以为我对女人厌烦了,不会再如癫似狂地爱谁了哩。女人对艺术太有害了,欢愉和工作两者不能兼得。克拉拉以为我嫉妒她取得的成就,以为我想妨碍她在威尼斯功成名遂。然而,我在暗中却为她喝彩,我大声叫着:神女!喊声比整个剧场的欢呼声都响亮。”

“不过,”卡塔内奥打断他的话说,“这也说明不了一个天才的歌唱家如何会落成一个最下贱的歌手,那些歌手只会用嗓门乱叫,而不能唱出使我们感到动听悦耳的美妙而迷人的歌声。”

“我呀,”歌唱家说道,“我本与最伟大的音乐大师不相上下,竟然变成了一个蹩脚的音乐家。”

这时,法国医生、旺德拉明、卡帕拉雅、卡塔内奥和热诺韦兹一齐步行到了皮阿柴塔广场。午夜时分。在吉特卡街的尽头,大运河的开端矗立着圣乔治和圣保罗教堂,这两个教堂构成了明晃晃的海湾的轮廓,海湾的喇叭口又有海关大楼和以圣母马利亚命名的教堂,眼下,这个美丽的海湾非常宁静。明月的清辉照耀着爱斯克拉冯堤岸前的一艘艘船舶。威尼斯水波不兴,河面上千百万片涟漪波光粼粼,似乎也赋有了生命。我们这位歌唱家从未在如此壮观的舞台上出现过。热诺韦兹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以天空和大海作证,接着,他以海水的低吟声作为唯一的伴奏,唱起克雷桑蒂尼的杰作——ombraadorata①来了。歌声在月光朗照的寂静的威尼斯城中心,在著名的圣狄奥多尔雕像和圣乔治雕像之间升起,歌词与这个舞台是如此和谐统一,并以热诺韦兹忧伤的表情为衬托,所有这一切使在场的意大利人和法国人魂不守舍了。

①意大利歌曲:《可爱的黑暗》。

旺德拉明听见了最初几句歌词,就已经热泪盈眶。卡帕拉雅一动不动,酷似公爵宫邸里的一座石雕。卡塔内奥似乎非常激动。法国人惊讶不已,他好象一个被推翻了某个公理的现象迷惑住的科学家那样惊呆了,陷入冥思苦想之中。这四个性格迥异的人没有远大的抱负,他们活着的时候什么都不相信,也不指望来世交上好运,他们把自己看成是一个行踪飘泊、来去匆匆的过客,是一株野草或是一只小虫子。现在,他们都似乎窥见天国了。音乐从未能象他的歌声那样配得上神圣的称号。优美而轻飏的歌声从他的歌喉里逸出,用那温馨而爱抚的雾霭笼罩了这伙人的灵魂。这雾霭隐约可见,如同被月光染成银色的大理石峰顶,仿佛成了天使们的托座,这些天使的翅翼微微地掀动着,表现出崇拜和爱慕。这简单而纯净的和声,渗透进人们的感官,给内心带来了光明。感情是多么圣洁啊!然而,男高音的好胜心又给这些崇高的激情大煞风景。

“我还是一个蹩脚的歌手么?”热诺韦兹唱完一曲清歌之后问道。

大家都很惋惜,承认乐器毕竟不是神圣的东西。这首天使般的歌曲表达的竟是一个自尊心受伤害的人的心情。歌唱家并未感觉到,他也没想到虚诚的感情,以及他在这几个人心中所产生的神圣的形象,正如小提琴并不知道帕格尼尼会让它奏出什么调门一样。大家原本都希望整个威尼斯掀起尸衣,放声高歌,然而男高音只对自己的失败耿耿于怀。

“您猜得出这样一个现象说明什么么?”医生向卡帕拉雅问道,他想起公爵夫人曾介绍说,他是一个深刻的思想家,他想与他聊聊天。

“什么现象?”卡帕拉雅问道。

“当坦娣不在时,热诺韦兹唱得好极了,但只要坦娣在他身边,他就象一头嘶叫的驴。”法国人说道。

“他服从一个秘密的法则,其数学的表示方法可能将由你们的一个化学家指出,下一个世纪也将在X、A、B的方程式里找到,这些方程式掺杂着小小的、离奇古怪的数学公式、杠杠、符号和线条;但这些东西却叫我头疼,因为数学上最伟大的发现在我们快乐的总和上增添不了什么分量。当一个艺术家不幸充满了激情,他想表达,却又不知道如何表达,因为,他本人已成为感情的化身,而不能成为感情的形象体现。艺术源于大脑,而不是内心。当您的主题控制了您,您就成了它的奴隶,而不是主人。您就象一个被其子民包围着的国王似的。在演出时的强烈感受就是感官对智能的一次反叛!”

“我们不是还需要来一次尝试使自己信服么,”医生问道。

“卡塔内奥,你还可以把这对男女高音凑在一起的,”卡帕拉雅对他的朋友卡塔内奥说。

“先生们,”公爵回答道,“请来舍下吃夜宵。我们应该让男高音和克拉里纳言归于好,否则,威尼斯的音乐节就完了。”

大家欣然应允了。

“来船!”卡塔内奥大声嚷着。

“等一会儿,”旺德拉明对公爵说,“梅米在弗洛里昂咖啡馆等我,我不想让他一个人呆着,今晚让他大大高兴一下吧,要不,明天他就会自杀……”

“Corposanto,①”公爵大声说道,“为了我家庭的幸福和前途,我愿意保住这个正直的小伙子的生命,我这就去邀请他。”

①意大利文:至圣之首。——《救主耶稣受难歌》里的首句。

这一伙人又回到了弗洛里昂咖啡馆,那儿人声鼎沸,气氛热烈,客人们一见到男高音光临都安静下来了。亲王坐在开向长廊的一排窗户一端的角落里,阴沉沉的,目光呆滞,纹丝不动,显出绝望的神色,令人触目惊心。

“这个疯子简直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医生用法语对旺德拉明说,“居然在人间还会有这么一个人,他可以把一个玛西米拉·多尼与肉体完全分开,在心灵里,在理想的天地中占有她,但在尘世间,是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创造出这样的境界的。他可以看见他的情妇永远崇高、纯洁,他能永远在内心听见我们刚才在海边听见的一切,永远生活在恋人炽烈的目光下,这个目光给了他金黄色的热烈氛围,这是提善在他的名画《圣母升天》里围绕着圣母铺设的氛围,是拉斐尔受到某种启示,为《耶稣变容图》首先创造的氛围,而现在这个人却一心想着糟蹋这首诗!在我的协助下,他将把自己肉体的爱情和精神的爱情融汇于这唯一的女人身上。总之,他将和我们一样去做,他将有一个情妇。他已经占有了一个神灵,可这不幸的人却要把这个神灵变成一个女性!我对您说,先生,他放弃了天堂,不过我不能担保,他是否将死于绝望。呵!女性的面庞哟,一张椭圆形的瓜子脸,又纯净又光彩,剪裁得是多么细腻!你们的容貌让人联想到一件件杰作,这是艺术战胜大自然的精品。你们天生的纤足慵倦无力;你们的体态轻盈,弱不经风,婀娜多姿;你们是贞洁的永不受孕的处女,我们情窦初开就觊觎你们,我们暗暗赞美,无望地崇拜着,执着地追求着;我们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可你们的微笑仍统治了我们一生,是哪一位纵欲者居然想把他们投进人间的泥淖之中的!啊,先生,太阳之所以普照大地、温暖人心,是因为它离我们有三千三百万法里之遥;科学向您启示说,倘若您走近它,会发觉它既不热也不亮,因为科学还是有点儿用处的,”他边望着卡帕拉雅边补充说道。

“作为一名法国医生,能这么说就算不错哩!”卡帕拉雅说着在外国人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一下,“您方才对我们说的一番话正是欧洲对但丁和他的Bice①最不理解之处。”他继续说道,“是的,贝阿特丽克丝,这是一位理想的女人,诗人想象中的王后,圣女中的佼佼者,用泪水塑造而成,无穷的思念又把她神化,而得不到满足的欲望又使她青春永驻!”

①Bice,但丁的意中人贝阿特丽克丝(1265—1290)的爱称。

“亲王,”公爵凑近埃米里奥的耳朵说,“来与我们共进夜宵吧。如果有人从一个可怜的那不勒斯人手中把他的妻子和情妇抢走的话,这个人对可怜虫提出的任何要求都是不能拒绝的。”

这是一句纯属那不勒斯风格的俏皮话,并且说得轻松、幽默,埃米里奥听了莞尔一笑,他把胳膊让人挽着带走了。公爵早已派咖啡馆的一个侍者到了他家。梅米宫邸坐落在大运河靠救主圣母马利亚教堂附近,如步行去,则要绕过里阿尔托街,若乘贡多拉则可径直驶去;可是客人们不愿分路走,大家都想横穿威尼斯城。公爵行动不便,只得径自乘上他的贡多拉。

凌晨两点左右,倘若有谁路过梅米宫邸,便会看见从宫邸的每一扇百叶窗里都吐出了晕白的光,映照在大运河上;听见悦耳动听的《塞弥拉弥斯》序曲,这是由费尼斯剧院的乐队在石级下面为坦娣演奏的小夜曲。贵宾们都坐在三楼回廊里的餐桌旁。坦娣在阳台上唱着《塞维勒的理发师》中的一段,对大家表示感谢。这时,公爵的管家代表主人向每个可怜的艺术家施舍,并邀请他们次日光临晚餐。供养女歌唱家的大阔佬,和庇护男歌唱家的贵妇人对这套礼节是不可或缺的。在这样的情况下,就得赞助整个剧院。卡塔内奥做事豁达大度,他是演出主持人的出纳员,这次音乐节上,他已资助了两千埃居。他把宫邸的家具什物叫人从外地运来,请来一名法国厨师,又买来世界各国的名酒。因此,你不难设想,晚宴是多么丰盛奢侈了。亲王被安排在坦娣身旁,在整个晚宴进行时,他都强烈地感受到爱情之火向他扑来,在各种语言里,诗人都把它称之为“爱之矢”。玛西米拉的崇高形象黯然失色了,就如孤独的科学家心中有时会对上帝产生种种怀疑一样。坦娣看见自己为埃米里奥所爱,便自以为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她自信能占有他,容光焕发,喜形于色,使她显得更加妩媚动人、光彩夺目,在座的每一位宾客在干杯时,都情不自禁地向她欠身表示敬意。

“公爵夫人比不上坦娣,”医生说道,他在西西里女人炽热的目光下,把自己的理论置之脑后了。

男高音歌唱家漫不经心地在吃着喝着,仿佛他愿意把自己的生命与头牌女伶的生命融为一体,从而失去了意大利歌唱家所特有的饕餮之欲。

“唱吧,小姐,”公爵用乞求的目光看着坦娣说道,“还有您,亲爱的第一男高音,把你们俩的歌声融合在优美的旋律之中吧。把在清唱剧里,光明来到时的C大调序曲再唱一遍吧,这样就可以使我的老朋友卡帕拉雅信服,和声比华彩经过句优越!”

“我要战胜她热恋着的亲王,因为她崇拜他,这已经暴露无遗啦!”热诺韦兹心里想着。

宾客们刚才曾在海边听见热诺韦兹高歌一曲,现在听见他的嘶鸣、哼唧,在学猫叫,在吱吱嘎嘎,在咕咚作响,在怒号,在走调,在吠,在吼,甚至在模拟着沙哑的气喘声时,那惊讶的程度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总之,他在表演一出叫人捉摸不透的喜剧,他的眼睛定了神,脸上表情虔诚而崇高,就如苏巴朗①、牟利罗、提善、拉斐尔画笔下的殉道者形象。当每位来宾发觉热诺韦兹还是真心诚意地在演唱时,他们脸上的笑意即刻就变得极其严肃,几乎蒙上一层悲哀色彩了。坦娣似乎明白了她的同伴确实爱她,他刚才在逢场作戏的舞台上吐露的也是真言。

①苏巴朗(1598—1664),西班牙著名画家。

“Poverino!①”她一边大声说道,一边在餐桌下抚摸着亲王的手。

“Perdiosantò!②”卡帕拉雅也叫了起来,“你倒向我解释解释,此刻你唱的是什么乐谱,罗西尼的刽子手!求求你,告诉我们你究竟怎么啦,在你的喉咙里究竟有什么恶魔在捣蛋呢。”

“恶魔?”热诺韦兹重复了一句,“还不如说是音乐之神。我的眼睛就如圣女赛西尔③的眼睛,看见的尽是天使,她们用手指让我逐一地遵照用火光划出来的乐谱音符演唱,我正与这些音符搏斗哪。Perdio④,难道您还不理解我么?激情在我心中,在我胸中,在我全身奔腾。我的灵魂和我的歌喉完全合拍了。您在梦中听见过由无名作曲家谱写的崇高的音乐么,他们用大自然灌注在万物之中的纯洁的声音谱曲,而我们用以演奏矫饰的组合音响的乐器多少也能表达出这种声音;然而,这种声音一旦进入美妙的交响乐时,就摆脱了演奏者在奏乐时造成的缺陷,难道这些音乐家不能投入全部感情和全部灵魂么?……那好吧,我让您一饱耳福,而您却在咒骂我!您与那些在费尼斯剧院台下向我喝倒彩的观众一样也疯了吧。这些庸俗的人,他们不能与我一起登上能够君临艺术之上的巅峰,我瞧不起他们,而只有一些杰出的人,一位法国人……咦,他走了!……”

①意大利文:可怜的人哪!

②意大利文:见鬼,行行好吧!

③圣女赛西尔是贞女和殉道者,在公元五世纪末的神话里出现,也是古罗马崇拜的偶像。

④意大利文:活见鬼。

“离开半个小时光景了,”旺德拉明说道。

“糟透了!他倒有可能理解我,既然那些尊贵的意大利人,那些所谓艺术的崇拜者不理解我……”

“行了,行了,行了!”卡帕拉雅轻轻敲打着男高音的脑袋,微笑着说,“骑在神圣的阿里奥斯托的半马半鹰有翅怪兽身上奔驰吧,你就顺着你那沾沾自喜而又荒谬绝伦的思路说下去吧,音乐狂。”

事实上,每位宾客都相信热诺韦兹喝醉了,都让他自言自语去,谁也不听他说。只有卡帕拉雅一个人明白了法国人先前提出的问题。

正当塞浦路斯的葡萄酒打开了众人的话匣子,每个人都漫无边际地乱说一气时,医生叫人交给公爵夫人一张旺德拉明亲笔写的字条之后,就在一只贡多拉上等她。玛西米拉穿着睡衣走来了;亲王方才向她告别时的神情让她恐慌,现在又收到这封短笺,她看到了一线希望,同时感到有些突然。

“夫人,”医生对公爵夫人说,请她坐下,并吩咐船夫开船,“此刻,事关拯救埃米里奥·梅米的生命,只有您有这个能力。”

“该怎么去做?”她问道。

“啊!您有着意大利最高贵的容颜,让人倾倒,但您愿意扮演一个低下的角色么?您愿意从蓝色的天堂上落下,安心地睡在一张妓女的床上么?总之,您,崇高的天使,您,纯洁无瑕的美人,坦娣在热情的埃米里奥喝得神智不清时,在她家里用迷魂汤把他灌醉了,您同意去揣测这样的爱情么?”

“就这些么,”她笑着说,露出了多情的意大利女人性格中的另一个动人之处,这是惊愕的法国人以前没有见识过的,“如果需要,为了拯救我的朋友,我将胜过坦娣。”

“他的诗情象一座山似的在他心中把这两类爱情隔开来了,而您将把这两类爱情融合在一起,这样,这座山也将如夏季烈日下的冰雪一样很快便消融了。”

“我对您感激不尽,”公爵夫人认真地说道。

在法国医生返回到公爵府邸的回廊上时,一个个都已表现出威尼斯人酒后失态的怪相,医生面露喜色,亲王没察觉出来,他受到坦娣的诱惑,正想再次沉溺到纵欲时的欢愉之中。坦娣是一个地道的西西里女人,她也在荒唐的爱河里畅游,几乎要如愿以偿了。法国人凑近旺德拉明说了几句话,引起坦娣的不安。

“你们在策划什么?”她冲着亲王的朋友问道。

“您是一个好孩子么?”医生带着手术医生严厉的口吻,低声向她问道。

这句话象一把匕首扎进了可怜的女孩子的心里,因为她已心领神会了。

“这事关系到埃米里奥的生死!”旺德拉明补充说道。

“来吧,”医生对坦娣说。

不幸的女歌唱家站起身,走到餐桌的尽头,介于旺德拉明和医生之间,仿佛一个罪人夹在听她忏悔的神甫和执法的刽子手中间似的。她犹豫再三,但是,出于对埃米里奥真挚的爱,她屈从了。医生的最后一句话就是:

“而您将同时治愈热诺韦兹的心病!”

坦娣绕过餐桌向男高音耳语了一句。她又回到亲王身旁,搂着他的颈项,伤心而绝望地在他的头上重重地吻了一下。旺德拉明和法国人是在场仅有的两个保持着清醒头脑的人,他们看见这个情景也动情了。接着,坦娣把自己关进了卧室。埃米里奥看见热诺韦兹离开了餐桌,又看见卡塔内奥与卡帕拉雅没完没了地在谈论音乐,也向坦娣卧室的门奔去,他掀起门帘,象一条泥鳅钻进淤泥似地失踪了。

“嗨,是啊,卡塔内奥,”卡帕拉雅说道,“你纵欲过度了,现在你的命就象系在一根丝线上似的,好比一个画成五颜六色的纸板人,需要别人在后面拉线时才能表演。”

“可你呢,卡帕拉雅,你的脑子也想空了,你不也在同样的处境下么,你的生命不也是岌岌可危么?”

“我嘛,我拥有整个世界,”卡帕拉雅说着伸出一只手,做了一个高贵的手势。

“而我嘛,我把整个世界吞噬了,”公爵回敬道。

他们这才发觉,医生和旺德拉明都走了,只剩下他俩了。

次日,亲王度过最幸福的一个夜晚之后,在梦中惊醒。他仿佛感到一位天使在他的心胸上撒下了颗颗珍珠,猛地醒来,发觉自己被玛西米拉·多尼的泪水濡湿了;整整一夜,玛西米拉把他搂在怀里,看着他睡去。

热诺韦兹呢,他的女友坦娣在午后两点之前没让他起床,常人道,这样做法对男高音的嗓门有害,不过,他在当晚还是去了费尼斯剧院,并且在《塞弥拉弥斯》里极其成功地扮演了自己的角色。他与坦娣一起一再出来谢幕,他得到了一个个崭新的花环。全场观众如醉如痴,沉浸在欢乐之中;男高音也顾不上以天使般的魅力取悦他那位杰出的女歌唱家了。

旺德拉明是唯一一个医生没有治愈的人。对沦亡的故国的眷恋之情是一种无可救药的感情。年轻的威尼斯人,始终缅怀他那十三世纪共和国的生活,在鸦片的烟熏下与这个伟大的“妓女”共眠,每当他心衰力竭时,他又回到了现实生活中来。他在朋友们的同情和抚爱下,终于气绝身亡了。

这桩艳史的结局,如何叙述才好呢?因为末尾是非常俗气的。对于那些崇拜理想的人来说,这儿只要说一句话便足够了:

公爵夫人怀孕了。

神仙、水妖、仙女、古时的女精灵、希腊的女诗神、帕维亚城①赛尔托萨教堂里大理石雕的贞女、米开朗琪罗的《昼与夜》、贝利尼首先画在宗教画的下首、而拉斐尔天才地在《受赠者的圣旨》和在德累斯顿挨冻的圣母马利亚脚下绘上的小仙子、奥卡尼亚②在佛罗伦萨圣米迦勒教堂里画的妙龄少女、在纽伦堡的圣人赛巴尔墓穴上塑造的神圣的唱诗班、米兰大教堂里的几尊贞女像、成百个哥特式大教堂里的无数造像、所有挣脱形式的束缚向你们,妙悟的艺术家走来的艺术形象,所有这些天使般绰约的圣女,大家都一齐奔来,围绕在玛西米拉的床边,为她哭泣!

①意大利北部城市。

②奥卡尼亚,佛罗伦萨画家、雕刻家和建筑师,是十四世纪著名的宗教画画家。

一八三九年五月二十五日①于巴黎。

①这个日期是象征性的,作者完成该书初稿的日期是一八三七年五月二十五日,一八三九年出书。

━━完━━“)

【全文完】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