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恋中的坦娣,未能发挥得淋漓尽致的坦娣,热诺韦兹的疯狂,或是意大利人十分理解的出于同行的嫉妒在故意使坏,这些都成了极其丰富的、令人百谈不厌的话题。整个台下的听众都在交谈,如同在交易所似的,叽叽喳喳的声音汇成了一股声流,使那个对鸦雀无声的巴黎戏院习以为常的法国人大吃一惊。所有的包厢里的人都在躁动不安,如同一只只分蜂的蜂箱。只有一个人没有卷进这喧嚣声,这就是埃米里奥·梅米。他背向舞台,目光忧郁地落在玛西米拉的身上,仿佛他只是为了看她才能活下去。他从来没有朝女高音歌唱家看上一眼。

“我无须问你,我交涉的结果如何,亲爱的,”旺德拉明对埃米里奥说,“你的玛西米拉实在是太纯洁太虔诚了,她最能体谅人。总之,她也曾经扮演过坦娣那样的角色。”

亲王点了点头作答,他忧伤极了。

“你的爱情并未离开你翱翔其间的高远境界,”旺德拉明吸了鸦片劲头上来了,接着说道,“它没有降到尘世。今天早晨,如同六个月以来一样,你感到了鲜花在你那无限开阔的思想穹窿下绽开了芬芳的花蕊,你的心胀开了,鲜血涌入,又直冲你的喉头,于是,”说着,他把手按在亲王的胸脯上,“这儿就心醉神迷了。玛西米拉的声音就象乘着光波似的向你心间传来,她的手释放出压抑着的种种欲望,这些欲望从你的灵魂里逸出,在你的周围聚拢,把你轻轻托起;你身轻如燕,沐浴在绯红色霞光之中,从爱的天使蛰居的雪山上腾空而起,飞向蔚蓝的太空。她对你含颦微笑,轻轻地吻着你,仿佛使你穿上了一件带毒的裙袍,耗尽了你作为凡夫俗子的最后的残迹。她的双眼好比是两颗星星,把你照得通体透亮。你们就象两位天使,跪在天主的棕榈叶之上,等待着天堂之门启开,可是,天门转悠悠的难以打开,你着急了,动手去叩,却总是触摸不着。你的手只是碰到了比你的欲望更飘忽的雾霭。你那灿烂夺目的女友,身穿白色的裙袍,好似一位天国的新娘,为你的粗暴而伤心落泪了。也许,她正在向圣母念诵动听的祷文,而人间的七情六欲却化成下贱污秽的毒气熏染着你,这时你舍弃了极乐的圣果,而我却是以缩短生命的代价在享受着的。”

“亲爱的旺德拉明,”埃米里奥平静地说,“你醉后失言了,与现实不合。梦想中的欢乐超出限度所带来的倦怠完全是肉体上的,它使我们的灵魂不断地追求情欲,使我们的精神保有它的全部能力,谁又能把这种情形描绘出来呢?但是,我已经对这种酷刑厌倦了,我体会到了坦塔罗斯有多么难受。这一夜是我一生中最后的一夜。我尽最后的努力之后,将回到‘母亲’身边——亚得里亚海将会接受我的最后的叹息!……”

“你是傻瓜么,”旺德拉明接口说道,“不,你是疯了,因为疯狂是我们所轻视的一种精神危机,它老是使我们回想起过去的情景,搅乱了我们现在的身心。我的想象之神给我暗示了这些事,还有其他一些事情!公爵夫人和坦娣,你想兼而有之,可是,我的埃米里奥,你还是分而占之吧,这样更明智些。只有拉斐尔才能把形体和思想统一起来。你想成为爱情上的拉斐尔,然而,机会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拉斐尔是天父的神来之笔,是天父让形体和思想两者势同水火的,否则,什么也不会生存下去。当原则胜过效应时,就不可能有什么结果。我们不是在物质的凡界就是在精神的天堂上。你还是呆在天上吧,对你而言,下凡总为时尚早。”

“我要送公爵夫人回府了,”亲王说,“我要冒最后一次险……过后呢?”

“过后,”旺德拉明赶紧回答说,“您能答应到弗洛里昂咖啡馆来接我吗?”

“好吧。”

旺德拉明和亲王是用近代的希腊语交谈的,他们与许多威尼斯人都精通这种语言,但公爵夫人和法国人却不能听懂。

公爵夫人,埃米里奥和旺德拉明三人交替运用意大利式的微妙、敏锐、隐蔽、侧视的眼神便能传神会意。医生虽然不能领会他们之间的默契,但终于能猜出一部分意思来了。公爵夫人对旺德拉明热切的恳求促使这位年轻的威尼斯人向埃米里奥提出上述建议,因为卡塔内奥夫人感觉到了她的情人所受的痛苦,他在天国中迷失了方向,但她没有觉察到坦娣在作祟。

“这两位年轻人疯了,”医生说。

“亲王么,”公爵夫人回答说,“让我来治愈他吧,至于旺德拉明,倘若他没听见这首美妙的音乐,也许他是无可救药了。”

“倘若您愿意告诉我他俩为何发疯,我能把他们治好,”医生大声说道。

“从何时起,一位杰出的医生不再是占卜家了?”公爵夫人用嘲讽的口吻问道。

舞剧已演完多时了,《摩西》的第二场开演了,听众都聚精会神地坐着。有消息传来说,卡塔内奥公爵已经训斥过热诺韦兹了,向他指出他多么对不住当代最优秀的女歌唱家克拉里纳。于是,大家都预料第二场戏一定精彩。

“王子和他的父亲开始登台了,”公爵夫人说,“他们又作了让步,一面还辱骂着希伯来人;他们气得发抖了。父亲因儿子的即将成婚而感到欣慰,而儿子因为爱情遇到阻碍而深深苦恼着,他四处受到冷嘲热讽,反而爱得更真切。热诺韦兹和卡尔塔热诺伐唱得十分动人。您看见了吧,男高音与他的听众重归于好了。他把这首曲子的精华发挥得淋漓尽致啊!……儿子用主音唱出的歌词,又被父亲用属音重复了一遍,这段歌词简单而深沉,这也是乐谱的基调,因此,朴实的技巧使丰富的乐感更加变得不可思议。整个埃及都表现在里面了。我不相信近代有过哪一段乐曲孕育着如此高贵的情调。国王庄重而威严的父爱之情表现在这段华美的歌词中,完全与全剧主调的风格相吻合。当然啦,法老的儿子在其父的怀中倾诉他的痛苦,并让他分担他的痛苦的那一段也只能由这些伟大的形象表现出来。我们对这个古老而显赫的王朝怀着崇敬的心理,难道您内心没有感觉到吗?”

“这是一首高雅的音乐!”法国人说。

“王后将唱出Pacemiasmarrita①,这支乐曲是一首既辉煌又极难演唱的曲调,所有的作曲家都不得不写类似的曲子,它们还会破坏全诗统一的色彩。但是,倘若作曲家不能满足女主角的自尊心的话,整个歌剧往往就不能成立了。不过,这个音乐上的关卡被处理得非常精当,在所有的剧院里都原原本本地照搬下来了。这段曲子色彩特别辉煌壮丽,女歌唱家决不把她们心爱的曲调取而代之,如同在大多数歌剧中所出现的情况那样。来了,最精彩的乐章到了,奥西里德和爱尔西亚的二重唱开始了。奥西里德想把爱尔西亚藏在地道里,以便把她从开走的希伯来人手中夺回,并与她一起逃出埃及。亚伦走来警告阿玛尔忒亚,使这一对情人困惑不安,这时,我们将听见四重唱中最精彩的一段:Mimancalavoce,misentomoriré;②而这Mimancaalvoce是战胜一切,甚至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杰作之一。因为时间毁坏音乐上的一切时尚,而这首曲子却是亘古不变的灵魂的结晶。莫扎特在《唐璜》歌剧中,创作了独到的终曲,名传千古,马尔赛洛有他的CDlienarrantgloriamDei③诗篇,西马罗沙以他的chèspunti④而得名,贝多芬则是第五交响乐,佩尔戈莱兹有Stabat,⑤而罗西尼则把Mimancalavoce作为他的保留节目。我们听罗西尼的曲子,主要欣赏他变换曲调时应付裕如的高明技巧,他为了得到这个效果,便借助卡农的齐唱的老调门,把歌声引入并且糅合在同一种和声里。由于这些高尚的旋律的形式是崭新的,他便把它限制在老框框里,而为了突出这样的形式,他让乐队停奏,而只用竖琴的琶音伴奏。我们不可能找到更细腻的表现手法了,也不可能找到更伟大的总体效果了。我的上帝!怎么又闹起来了!”公爵夫人说道。

①意大利歌曲:《我失去了平静》。

②意大利歌曲:《我发不出声音,我感到即将死亡》。

③意大利文:《荣归吾主》。威尼斯作曲家马尔赛洛(1686—1739)的宗教赞美诗。

④全名是Priachèspuntialciell′aurora。(意大利文:在曙光升起之前。)

⑤佩尔戈莱兹(1710—1736),意大利作曲家,Stabat是他创作的一首宗教乐曲,可译为《圣母站立着》,是耶稣受难周中做礼拜时唱的拉丁文颂歌的首句。

热诺韦兹在与他的同伴卡尔塔热诺伐重唱时,表现得非常出色,但一和坦娣搭档,他就从一个杰出的歌唱家一下子变成一个最蹩脚的合唱团员了。台下爆发了费尼斯剧院创立以来从未有过的可怕的喧嚣声,把穹项都震动了。一直等到坦娣演唱时,喧哗声才平息下来。坦娣因热诺韦兹的固执破坏了演出效果,怒不可遏,她唱起了Mimancalavoce,声调之美实属绝无仅有。听众的热情到达了最高潮,他们先前发怒,狂叫,现在却一个个沉浸在最刺激的享受之中。

“她给我的灵魂以无上的慰藉,”卡帕拉雅边说,边伸出手向神女①坦娣祝福。

“愿上天把所有的恩泽都赐给你!”一个船夫向她喊道。

“法老将要收回成命了,”台下观众的骚乱平息之时,公爵夫人继续说道,“当摩西向他宣布埃及所有的成年人都将死去时,国王将昏倒在御座上;摩西并高唱复仇的战歌,歌声中包含着天神的雷鸣和希伯来人嘹亮的号角声。然而,请不要弄错了,这支歌曲是帕西尼②的作品,卡尔塔热诺伐偷梁换柱,用它替换罗西尼的作品。Paventa③这支歌肯定会在乐谱里流传下去;他给低音歌唱家以用武之地,充分展开他们的歌喉,在这里,表现手法应重于理论。此外,曲调诡谲多变,气势汹汹,因此,我不知道人们是否会让他唱下去。”

①在意大利,人们称最佳的女歌唱家为神女。

②帕西尼(1796—1867),意大利作曲家。

③意大利歌曲:《恐惧》。

全场爆发出一阵阵欢呼声和掌声,紧接着就是一片寂静,寂静中带着深深的不安,世上没有什么比这即刻压抑下去的奔放的情感更意味深长,更具有威尼斯性格的了。

“关于tempodimarcia,①,它宣布奥西里德加冕,其父想以此对摩西的威胁进行挑战,我就不向您絮叨了,只要听听便能理解。他们的闻名于世的贝多芬从未写过比它更优美的曲子。这支进行曲,声势浩大,写尽人间尊荣,与希伯来人的进行曲构成了绝妙的对比,请您比较一下吧,您将会看出,这里的乐声包含着不可思议的丰富的内涵。爱尔西亚当着两个希伯来人首领的面表白了她的爱情,并唱出Porgeladestraamata②的歌声牺牲了自己的爱情。呵!多么悲伤啊!您瞧见整个剧院了么?”

“好哇!”当热诺韦兹昏厥过去时,台下观众欢呼起来。

“坦娣一旦摆脱掉她那可悲的搭档,就会唱出:Odesola-taElcia!③这首可悲的咏叹调,强烈表达了为上帝所谴责的爱情。”

①意大利文:进行曲。

②意大利文:请与另一位女子永结百年之好吧。

③意大利文:啊,可怜的爱尔西亚啊!

“罗西尼,你在哪里?当你听到别人如此出色地表现了你的天才构思时,你会作何感想呢,”卡塔内奥说,“难道克拉里纳不如他吗?”他又问卡帕拉雅,“这些声调有着火一般的热情,由歌唱家的胸中吐出,在空气中回荡,壮大,传入我们的耳中;它又如插翅的爱神,把我们带向天堂,能唱出这样的歌声,非上帝莫属!”

“她就象一束美丽的印第安鲜花,从土地上窜出,在空气中汲取无形的养分,并从它那白色的旋形花蕊中喷出一阵阵芳香,唤醒了我们灵魂里的梦。”卡帕拉雅回答道。

在喝彩声中,坦娣再次单独出场谢幕,听众向她欢呼致意,每个人都用手向她飞吻;人们向她扔玫瑰花和一只花环,这是女观众用她们无边软帽上的鲜花编织而成的,这些软帽几乎都是巴黎的时装商人送来的。听众又要求再唱一遍咏叹调。

“卡帕拉雅这位嗜听华彩经过句的听众是多么不耐烦地等待着这一段曲子,它只有在演出时才体现了它的价值。”这时,公爵夫人说,“在这儿,可以说,罗西尼让女歌唱家尽情发挥。歌唱家的气质和华彩经过句体现了全部内容和形式。倘若演唱者的歌喉和唱法平平,这便没任何意义了。这一段的精彩处全靠嗓音表现出来。女歌唱家应该表现出无限的悲痛,犹如一个女人看见自己的情人在自己眼前奄奄一息一样!您听见了吗?坦娣的最高音在大厅里萦绕、回荡,而罗西尼为了使纯正的艺术及歌喉能自由发挥,他在这里写了一些清晰而利索的句子,他尽了最大努力,创造出这段让人听了肝胆俱裂的音乐语言:Tormenti!affanni!smanie!①多么悲惨的呼号啊!这些华彩经过句里的痛苦是多么深沉啊!您看出来了么,坦娣以她惊人的努力征服了听众的心。”

法国人看见所有听众因感官的满足而欣喜若狂的场面,惊呆了,他多少也体会到了一点儿意大利的民风;但是,公爵夫人、旺德拉明、埃米里奥都丝毫没有注意到听众对坦娣一次又一次的喝彩声。公爵夫人担心最后一次看见她的埃米里奥;亲王呢,他面对着把他夺走,带往天堂的公爵夫人——这尊威严的女神,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他再也听不见那个与他共享人间肉欲的女人纵情的歌声,因为他太忧郁了,耳边轰然响起了种种如怨似诉的嘈杂声,和一种如大雨倾盆而下的哗哗声。旺德拉明穿着一身官服,此刻正看着这场布桑托尔式②的婚礼。法国人终于猜到亲王和公爵夫人之间存在着的奇异而痛苦的秘密,他处心积虑地作了种种臆测,力求得出完满的解释。舞台上场景变换了,出现了沙漠和红海的绚丽景色。埃及人和希伯来人在变换队形,而这四个人各有所思,丝毫没有为之动容。但是,当竖琴的第一遍和声响起,表示被解放了的希伯来人开始祈祷时,亲王和旺德拉明站起来,分别靠在包厢两边的隔板上。公爵夫人把胳膊支在天鹅绒的椅撑上,左手支着她的头。

①意大利文:痛苦!忧虑!不安!

②指威尼斯与海的结婚仪式,这时,总督坐在船舷上,这只船就称作“布桑托尔”。

法国人看见全场听众对这段名副其实的乐曲如此看重,也肃然起敬了,虔诚地听着。听众们以异乎寻常的掌声,要求再唱一遍祈祷的序曲。

“我仿佛亲身参加了意大利解放,”一个米兰人心里想着。

“这支乐曲使受尽屈辱的人们挺起了胸膛,使浑浑沌沌的人们看见了希望的曙光,”一个罗马尼奥勒人说。

“在这儿,理论消亡了,只有灵感贯穿着这部杰作,它象爱情的呼声从灵魂里脱颖而出!伴奏嘛,主要是竖琴的琶音,乐队只是到了这天才的主题最后一次重复时才参与。罗西尼的创作从未象在这声声的祈祷中表现得如此崇高,他以后可以写得同样好,但不可能超过它。虽说崇高的东西总是相似的,但这首歌是整个儿属于他的。类似的构思只能在天才的马尔赛洛的圣诗里才能找到,马尔赛洛是一个高贵的威尼斯人,他对音乐就如乔托①对绘画一样内行。唱腔在我们心中泛起了无穷的和声,其庄严肃穆之感一如宗教的圣徒们所创造的最为恢宏广阔的气氛。技术是多么朴实无华啊。摩西以g小调揭示了主题,并以降B调唱出,继之以g小调的节律唱完。这段唱法在声音中表现得如此崇高,重复了三次,在最后一节,以G大调的密接和应结束,其效果使人的灵魂飘飘欲仙。这个民族摆脱了奴隶的枷锁,他们的歌声升向天穹时,与从天堂降下的歌声融和在一起了。星星兴奋地闪烁着,与解放后陶醉在幸福中的大地遥相呼应。乐曲段落之间的协调和谐,歌声爆发前和缓舒徐、低转回荡、余音袅袅的渐进声,壮大了灵魂中诸神的形象。难道您不以为从中窥见了半开半遮的天穹之门,手执金色击棒的天使,捧着香炉、匍匐在地的上品天神和刚刚征服了宗教亵渎者、手扶利剑的天使吗?这种和谐之音能净化我们的灵魂,其秘密,我以为,与人间少数几部杰作有异曲同工之妙;刹那间,它把我们带到了无垠的空间,我们感觉着了,我们在这无限的和声中窥见了它,这和声同在上帝的御座前回响的和声相仿。天才的罗西尼把我们引入一个神奇的高度。从那儿,我们瞥见了赐地②,圣光悦目,我们极目远眺,一望无际。爱尔西亚几乎痊愈了,她最后的呼叫声把人间的爱情与宗教的颂歌联系起来了。这段旋律是天才的创造——唱吧,”当公爵夫人忧郁而又热情地倾听用同样情绪唱出的这最后的一节时,大声说道:“唱吧,你们自由了。”

①乔托(1266—1336),意大利画家、雕刻家、建筑师。

②《圣经》中上帝赐给亚伯拉罕的迦南地方。

医生听见她说出最后一句话的口气大为吃惊。这时群情激昂,再次请求坦娣出场。在这当儿,医生为了使公爵夫人从她那悲伤的思念中解脱出来,又向公爵夫人挑起了论战。法国人本来就精于此道。

“夫人,”他说道,“您向我讲解了这部杰作,多亏您,我明天还会来欣赏它,您不仅懂得它的技巧,而且懂得它的音响效果,同时,您还经常和我谈到音乐的色彩,以及它所描绘的内容,某些人企图使我们相信,音乐是音响的绘画,可是,我作为善于分析的人和唯物主义者,我得向您承认,我对此说总是不以为然的。这不就与拉斐尔的崇拜者声称他用色彩来歌唱属同一论调么?”

“在音乐的语言里,”公爵夫人回答道,“绘画,就是以音响唤起我们脑海中的某些回忆和我们记忆中的某些形象;而这些记忆和形象各自有它们的色彩,有的阴郁有的欢快。您在和我们嚼字眼,如此而已。依照卡帕拉雅的说法,每一件乐器都有其作用,并能诉诸某种思想,正如每一种色彩对我们来说对应于某种情感一样。当我们看着浅蓝底色上的金黄色图案时,您的印象与看黑色和绿色为底色的红色图案时一样么?在这两个图案里,没有任何形象,没有表现任何感情,这是纯粹的艺术,然而,任何人看着它们时,都不会感觉冷冰冰的。难道双簧管以及几乎其他一切管乐器没使人们联想到田园的景色么?难道铜管乐不是有一些气势雄壮的意味么,这些乐器不是发展了我们已经激发起的,并且多少有些急躁的情感么?就说琴弦吧,其材料是从动物身上取来的,难道它们没震撼我们最细微的神经,难道它们没有渗透到我们内心的最深处么?当我向您谈到晦暗的色彩,谈到《摩西》的序曲里的音符所体现的冷色时,难道我与你们的评论家评论某个作家的色彩时不是一样正确么?难道您不承认存在着刚劲的风格,平淡的风格,活泼的风格和绚丽的风格么?艺术用文字、音响、色彩、线条和形状都能描绘;倘若说,它的手段是多样化的,效果却是相同的。如果一个意大利建筑师带领您在幽深、潮湿、浓荫密匝的小径上散步,陡然在您面前出现了一个阳光明媚、鲜花盛开、流水潺潺、工场林立的山谷时,我们的感觉与《摩西》的序曲在我们心中激起的感情是一样的。把艺术发挥到淋漓尽致时,它们只是表现了大自然的万千景象。我孤陋寡闻,没有资格谈论音乐的哲理。请您去向卡帕拉雅请教吧,他说的话将会使您惊愕不已。照他的说法,每种乐器都以延续的音响、肺的呼吸或手的技巧作为表现手段,作为一种语言比一成不变的色彩要强,也比囿于涵义的文字高明。音乐的语言是没有限度的,它包含了一切,并能表现一切。现在,您该明白您所听到的乐曲高明在哪儿了吧,我要用三言两语向您作一些解释。音乐有两类:一类是渺小的、通俗的、第二流的,在哪儿都大同小异,它们只是依据百来个乐句谱写而成,任何一个音乐家都能写出来,总之是一些泛泛之音,多少还有点儿诱人,大多数作曲家以此谋生。我们听这类歌曲、歌曲中所谓的和声,我们多少也有些快感,然而,在脑子里什么也没留下,一百年过去了,这些歌曲便被世人抛弃。自古以来,各个民族都保留了一些歌曲,把它们视为瑰宝,因为这些曲子反映了他们的风尚和习俗,我想说,还反映了他们的历史。随意拣一首这样的民族歌曲听听吧,(在这一点上,格里哥利的单旋律圣歌吸收了古代民族遗留的精华)您将会陷进深深的沉思默想之中,您的灵魂里出现了不可思议的、不着边际的幻觉,虽说这些原始的乐曲,这些残留的音乐都是十分粗糙单调的。幸而,每个世纪都产生了一两个天才,也多不了,这些都是音乐上的荷马,上帝赋予他们超越时代的才能,他们谱写了悦耳的旋律,一一记载了丰功伟绩,且富有无穷的诗意,因而蔚为壮观。您好好想想吧,请经常回忆起这个思想,以后再由您说出来,它会变得更丰富:历经时代考验的是优美的旋律,而不是谐音。这种清唱剧的乐声包含了全部伟大和神圣的事物。由这段序曲引出并以祈祷为终曲的这部作品是不朽的,如同复活节时唱的OfiliietfiliD①、天主教追思弥撒时唱的DiesirD②那样不朽,如同所有失去往日的光辉、欢乐和繁华的国家中尚能幸存的所有歌曲一样。”

①拉丁文:哦,儿子们和女儿们。——天主教会在复活节时所唱的一首赞美诗的首句。

②拉丁文:愤怒的日子。

公爵夫人走出包厢时,抹去了两滴清泪,充分说明她是多么思念一去不复返的威尼斯,于是,旺德拉明吻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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