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普桑和波尔比斯那次相见之后三个月,波尔比斯来看望弗朗霍费大师。老人这时正处在情绪极度消沉而不能自已的状态中。按医生的说法,是由于消化不良,受风,受热或季肋肥厚引起的,而按唯心论者的说法,则是天生精神上有缺陷。其实,老人仅仅是因为要完成他那神秘的作品而过度疲劳了。他懒洋洋地坐在一张黑皮的大雕花橡木椅子上,满面愁容,用那心情烦闷的人的目光瞅了波尔比斯一眼。
“怎么啦,大师,”波尔比斯问道,“您去布鲁日买来的宝蓝颜色不好吗?是我国新产的白颜料您不会调配吗?是您的油彩不随心意,还是画笔不听使唤?”
“唉!”老人大声叹道,“有一阵子,我以为我的作品已经完成了,但是,我在某些细节上肯定弄错了。在我的疑团解开之前,我的心是不会安宁的。我决定出门旅行,到土耳其、希腊、亚洲去寻找一个模特儿,把我的绘画跟各种各样的真实人物比较一下。”他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接着说:
“也许我楼上画的就是真实人物本身。有时候,我简直担心吹口气会使这美人活过来,担心她跑掉。”
说完,他突然站起身来,好象要动身去旅行。
“噢!噢!”波尔比斯回答说,“我来得正是时候,免得您劳命伤财去旅行了。”
“为什么?”弗朗霍费惊问道。
“年轻的普桑有个情人,长得完美无缺,举世无双。不过,亲爱的大师,如果他同意把美人借您一用,至少您应该让我们看看您的画。”
老人站着不动,呆若木鸡。
“什么!”他终于痛苦地大声说,“把我创造的人,把我的妻子给你们看?撕开我谨慎地遮盖我的幸福的纱幕?这简直是可耻的卖淫!我和这个女人已经生活了十年,她属我所有,属我一人所有。她爱我,我在她身上每画一笔,她不是都要对我嫣然一笑吗?她有灵魂——我赋予她的灵魂。如果不是我,而是别人看她一眼,她就会羞得脸红。把她给人家看!什么样的丈夫,什么样的情人,才会卑劣到让自己的女人丢脸呢?当你为宫廷作一幅画时,你不会把你的全部心灵都放上去。你卖给廷臣们的仅仅是些着了色的人体模型。我的画不是画,而是感情,是爱!她既然诞生在我的画室里,就得在里面保持她的贞洁,只有穿了衣服才能走出画室。诗歌和女人只有委身于她们的情人时才赤身裸体!我们拥有拉斐尔的模特儿,阿里奥斯托①的安杰丽嘉,但丁的贝阿特丽克丝②吗?没有!我们看到的只是她们的形体。而我锁在楼上画室里的作品,是我们艺术中的一个例外!这不是一幅画,而是一个女人,一个我与之同悲共喜,心心相印的女人!你要我象扔掉大衣那样一下子丢开十年来的幸福吗?你要我突然不再做父亲,做情人,做上帝吗?这个女人不是上帝造的,而是我的创造。让你那位年轻人来吧,我把我的珍藏送给他,送给他柯勒乔的画,米开朗琪罗的画,提善的画,我可以吻他在地上留下的足迹,可是,让我做他的情敌吗?羞杀我了!哈哈!我是画家,但我更是情人。是的,我临死前一定有勇气烧掉我的卡特琳娜。让一个男人,年轻人,画家,来端详她吗?办不到,办不到!谁若是用眼光来玷污她,我第二天就把他杀死!你,我的朋友,如果你不向她顶礼膜拜,我立即就杀死你!现在你要我把自己崇拜的偶像让愚蠢的人去冷眼相看,妄加评论吗?啊!爱情是个不解之谜,仅仅活在心灵深处,而如果有人对他的朋友说:‘这就是我所爱的女人,’一切就都完蛋了。”
①阿里奥斯托(1474—1533),意大利诗人,《疯狂的罗兰》的作者。
②但丁(1265—1321),意大利诗人。贝阿特丽克丝是但丁诗歌中的女主人翁。
老人好象返老还童了,他目光炯炯,生气勃勃,苍白的面颊泛起了红晕,两手激动得颤抖。他说这些话时那种愤激不平的样子,使波尔比斯十分吃惊,对他这种既新奇又深厚的感情不知说什么才好。弗朗霍费是理智正常的人,还是疯子?是艺术家的幻想突然支配了他,还是由于长期孕育一幅巨作而在我们身上产生的那种不可言喻的狂热使他有了这些想法呢?我们能指望使他这种古怪的感情作出让步吗?
头脑里翻腾着这些问题的波尔比斯问老人:“这不是对等的吗?普桑不是要把他的情人给您看吗?”
“什么情人!”弗朗霍费回答说,“她早晚会背弃他的。我的情人则永远忠实于我!”
“好了,别谈这个了。”波尔比斯说,“您即使跑到亚洲去也找不到一个象我所说的那样十全十美的女人,您在找到这样的女人之前,也许来不及完成自己的画就去世了。”
“噢!已完成了。”弗朗霍费说,“见到画的人,会以为隐约看到一个女人躺在帐幔后面的丝绒床上,她身边的金鼎吐着香烟。你简直想去拉帐幔的绳穗儿,而且你似乎看见卡特琳娜的胸脯在起伏呼吸。然而,我想确知……”
“那你就到亚洲去吧。”波尔比斯从弗朗霍费的眼神里看出他有点犹豫不决,便这样回答。
波尔比斯向厅门走去。
这时,吉莱特和尼古拉·普桑正好来到弗朗霍费的住处。
当少女正要踏进门时,突然松开画家的胳膊,畏缩不前,仿佛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我到这儿来做什么?”她呆呆地看着她的情人,以沉思的口吻问道。
“吉莱特,我让你自己拿主意,我愿意一切都按你的意思办。你是我的良知和荣誉。你回家去吧,我可能更加高兴,只要你……”
“你既然这么说,我还属于我自己吗?噢,不,我简直成了孩子。”她好象在竭力克制自己,又补充说,“算了,即使这样做毁了我们的爱情,使我饮恨终生,但满足你的愿望,使你将来成名成家,不也很值得么?进去吧,永远作为回忆留在你的画板上,也算没有白活。”
这对情人推开屋门,正好同波尔比斯迎面相遇。吉莱特眼里还噙着泪水,她的美貌使波尔比斯惊叹不已。他拉住浑身颤抖的吉莱特,把她带到老人面前,说:“瞧,她比不上世界上的所有杰作吗?”
弗朗霍费为之一怔。吉莱特站在那儿,一派天真质朴的模样,象个被强盗抢去并带到奴隶贩子面前的哭哭啼啼的无辜的格鲁吉亚女郎。她的面孔羞得通红,低垂着眼帘,垂着两肩,浑身瘫软无力,对于这种侵犯她的贞洁的暴行,只能以眼泪来抗议。这时候,普桑极后悔把这件珍宝从阁楼里带出来,心里直骂自己。在他身上,爱情又压倒了艺术。当他看到老人重新焕发青春的目光时,羞耻感如万箭穿心。老人凭着画家的习惯,可以说已经透过这少女的衣衫,看到了她肉体的每一根线条。因此,真正的爱情所产生的强烈的忌妒心又在普桑身上占了优势。
“吉莱特,我们走吧!”他大声叫道。
听见这喊声,这声调,他的情人高兴起来,抬起头来看他,接着向他怀里扑去。
“啊!你是爱我的呀。”她回答说,哭成了泪人儿。
她刚才有力量抑制自己的痛苦,现在却没有力量掩盖自己的幸福。
“噢!把她留给我用一会儿。”老画家说,“你们可以把她同我的卡特琳娜比较比较。对,我同意了。”
弗朗霍费的喊声里还包含着爱情,他好象要对他那虚构的妻子献点殷勤,并为他那贞女的美貌行将胜过一个真正少女的美貌而事先沾沾自喜。
“别让他改口,”波尔比斯拍拍普桑的肩膀,大声地说,“爱情的果实如昙花一现,艺术的果实则永世长存。”
“在他眼里,”吉莱特双目紧盯着普桑和波尔比斯,回答说,“我只不过是个女性吗?”她傲然昂起头来,但她以犀利的目光瞥了弗朗霍费一眼之后,发现她的情人正专心欣赏那幅他前不久还以为是乔尔乔涅的作品时,便说,“啊!我们上楼去吧!他从来不曾用这种眼光看过我。”
“老头,”吉莱特的声音使普桑从沉思中醒悟过来,说,“看这把短剑,只要这位少女有一声怨言,我就宰了你,放火烧你的房子,谁也休想出得去。你明白吗?”
尼古拉·普桑面色阴沉,言词凌厉。青年画家的这种态度,尤其是他那手势,使吉莱特宽了心,她几乎原谅他为了艺术和光辉的前途而牺牲她了。波尔比斯和普桑留在画室门口,默默地相对而视。虽说一开始,《埃及女人玛丽》的作者还惊呼了几句:“啊!她脱衣服了,他要她站在亮光下!他在作比较了!”但他看到普桑满面忧伤,不一会儿就住了口。尽管绘画老手们在艺术面前不再具有这种微不足道的羞耻心,但这种羞耻心是如此淳朴而美好,他十分赞赏。年轻人手提剑柄,耳朵几乎贴在门上。两个人站在暗处,活象两个伺机刺杀暴君的谋反者。
“进来,进来,”老人喜气洋洋地对他们说,“我的作品完美无缺。我现在可以怀着骄傲的心情给你们看了。任何画家,任何画笔,任何色彩,任何画面,任何光线,都不能与卡特琳娜·莱斯科媲美。”
波尔比斯和普桑在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下,奔到盖满灰尘的大画室当中。画室里的东西杂乱无章,墙上到处挂着油画。
他们首先在一幅与真人一样大小的半裸体的女人画像面前停了下来,对这幅画赞叹不已。
“噢!别去管那个,”弗朗霍费说。“这是为了研究一种姿势而随便涂出来的,这幅画没有丝毫价值。”他指指四周墙上挂着的那些迷人的作品,又说:“这些都是我的谬种。”
老人对这些佳作的轻蔑之词,波尔比斯和普桑听了十分惊讶,于是便寻找起那幅久闻其名的画像来,但就是不见这张画。
“喏,在这儿!”老人说。他头发蓬乱,面孔由于异常兴奋而涨得通红,目光炯炯有神,激动得象个热恋中的青年。
“哈哈!”他大声笑道,“你们没有料到作品是如此完美吧!一个女人就在你们面前,你们却在找画。这幅画面的视野多么深远,空气多么逼真,你们简直区别不出画面上的空气和我们周围的空气有什么两样。艺术在哪里?不见了,消失了!这就是少女的形体。我不是准确地抓住了色彩,抓住了人体轮廓的真正线条吗?空气中的人物犹如水中的鱼,我们看上去不正是这样吗?你们欣赏欣赏,轮廓是怎样从背景上突出出来的?你们好象可以用手去抚摸人物的脊背,不是吗?我花了七年时间研究光和物配合的效果。瞧这些头发,不是浴满了阳光吗?……她曾呼吸过,我相信!……这胸脯,看见了吗?啊!谁不愿拜倒在她脚下呢?肌肉在颤动。等着瞧吧,她就要站起来了。”
“您看见什么没有?”普桑问波尔比斯。
“没有呀,您呢?”
“什么也没有看见。”
两位画家让老人去自我陶醉,只顾仔细察看那直射到他指给他们看的那幅画上的阳光是否把一切效果都破坏了。于是,他们从画的左面,右面,正面,蹲下去,站起来,仔仔细细来回看着。
“没有错,没有错,这确是一幅画。”弗朗霍费误解了他们这样仔细观看的目的,说。“喏,这儿是画框,这儿是画架,还有,这儿是我的颜料,画笔。”
他抓起一支画笔,天真地递给他们看。
“这个德国老兵油子①是在和我们开玩笑嘛。”普桑回到所谓的画像面前,说:“我在这上面看到的只是一堆乱七八糟的颜色,包含在一大堆奇形怪状的线条里,构成一垛颜料的墙。”
①十五世纪、十六世纪间,法国曾雇佣德国人当步兵。作者使用该词是为了赋予作品历史色彩,并不一定说明弗朗霍费曾经当过雇佣兵,虽然他是德国人。——七星文库一九八一年版注。
“我们错了,您瞧。”波尔比斯接口道。
他们走近去,发现画布的一角有一只光着的脚,从一种无形的迷雾中,从一堆乱糟糟的颜色、深浅不一的色调和隐隐约约的明暗变化中显露出来,但,这是一只纤丽可爱的脚,活象真人的脚!看到这个在一场难以置信的、长期和逐步的破坏中幸免于难的细部,他们佩服得目瞪口呆。这只脚露在那儿,就好象某个用帕罗斯大理石雕塑的维纳斯的半截身子露在遭火劫的城市废墟上一样。
“那下面有个女人。”波尔比斯大声说,并让普桑注意那一层层的颜色。这些颜色,是老画家自以为在完善他的作品而逐渐加上去的。
这两位画家不由自主地向弗朗霍费转过身来,略微有点儿明白了他如醉如痴的精神状态。
“他是诚心诚意的。”波尔比斯说。
“对,我的朋友,”老人苏醒过来,接口道,“要有诚心,艺术要有诚心;要创作出这样的作品,必须同自己的作品长期生活在一起。画面上的这些阴影,有的花了我许多功夫。瞧,在眼睛下面,面颊上有一抹淡淡的阴影,如果你们到真人身上去观察,一定会觉得几乎无法表现出来。为了再现这个阴影,你们以为我不需要呕心沥血吗,嗯?亲爱的波尔比斯,请你仔细看看我的作品,这样,你对我关于如何处理明暗对比和轮廓的议论,才会有更好的了解。你瞧胸脯上的光线,看我是如何一笔一笔用厚厚的影晕才把真正的光线表现出来并把光线同色调明亮的白色结合起来的,看我又如何用相反的办法,抹去油彩的突出部分,不断润色包围在中间色调中的形象的轮廓,才把绘画和人工的痕迹去掉,才使形象如真人一样丰满。走近些,你们会看得更清楚。站远了,看不见。看见了吗?喏,我看是非常出色的。”他用笔尖把一撮淡淡的颜色指给两位画家看。
波尔比斯转过身来对着普桑,拍拍老人的肩膀说:“您知道吗,我们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位十分伟大的画家。”
“他与其说是一位画家,还不如说是一位诗人。”普桑一本正经地回答说。
“我们人间的艺术到此为止了。”波尔比斯碰碰那幅画,接着说。
“从这儿,艺术飞到九霄云外去了。”普桑说。
“这幅画中包含了多少乐趣啊!”波尔比斯大声说。
正在出神的老人没有听他们说话,他正对着那个想象中的女人微笑。
“可是,早晚他会发现他的画上空无一物。”普桑大声说。
“我的画上空无一物。”弗朗霍费说,来回看看这两位画家和他那所谓的画。
“瞧您说了什么!”波尔比斯对普桑说。
老人一把抓住年轻人的胳膊,对他说:“你什么也没有看见,乡巴佬!强盗!废物!蠢货!那你为什么到这儿来?”他转过身来对波尔比斯说:“波尔比斯,我的好朋友,难道你也捉弄我吗?回答我呀?我是你的朋友,你说,难道我糟蹋了自己的画吗?”
波尔比斯不知如何是好,一句话也没敢说。可是,老人苍白的面孔上那焦急的表情是如此可怕,他只得指着画说:
“您瞧吧!”
弗朗霍费对着自己的画端详了一会儿,动摇起来。
“空无一物!空无一物!花了十年的苦功!”
他坐下来,哭了。
“那么,我是个傻瓜,是个疯子!那么,我既无才,又无能,我不过是个有钱人,是个行尸走肉罢了!我什么也创作不出来了!”
他老泪纵横,把自己的画仔细端详了一番,突然,他傲慢地挺起身子,以犀利的目光朝两位画家扫了一眼。
“我敢以耶稣的血,耶稣的身体,耶稣的头担保,你们是忌妒者,你们企图使我相信她被画坏了,以便从我这儿把她偷走!可我,我看得见她!”他叫道,“她美貌无比。”
这时,普桑听见了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吉莱特的啜泣声。
“我的天使,你怎么啦?”画家突然又变得多情起来,问她道。
“你杀死我吧!”她回答说,“我要是还爱你,就太下贱了,因为我看不起你。你是我的生命,但又使我讨厌。我相信我已经恨你了。”
普桑在听吉莱特说话时,弗朗霍费用一块绿幕布重新把他的卡特琳娜覆盖了起来,样子从容不迫,象个自以为碰到了机灵的盗贼而关上自己抽屉的珠宝商。他看了看两位画家,目光极为阴沉,充满了蔑视和怀疑,一句话不说,急急忙忙把他们赶出画室。然后,在家门口,他对他们说:“永别了,年轻的朋友们。”
这声诀别使两位画家心凉了半截。第二天,波尔比斯不放心,又来看望弗朗霍费,得知他已在当天夜里去世,死前他将自己所有的油画付诸一炬。
一八三二年二月于巴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