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德·波利尼亚克亲王(1780—1847),时任法国外交部长,后来成为查理十世的首相。
②阿尔邦,旧时面积单位,一阿尔邦约相当于二十至五十公亩不等。
当神甫见到这位以虔诚、才智著称,并早有耳闻的女子时,不禁作了一个惊讶的手势。韦萝妮克此时已进入一生的第三阶段,在这一阶段中,她将发扬最高尚的美德,威望日增,完全变成另一个女子。继十一岁时被天花毁了面容的拉斐尔笔下的圣母之后,随之而来的曾是一位美丽、高贵、多情的女子;而从这位内心遭受不幸打击的女子身上,一位女圣人又脱颖而出。她此时面色发黄,一如以苦行著称的女修道院院长们严峻面孔的皮色。变软的颞颥被染成金黄。嘴唇发白,再也见不到开口笑的石榴般的殷红,只有孟加拉玫瑰的冷色。在眼角和鼻眼之际,痛楚勾勒出珠光色的两道纹路,多少泪水曾偷偷从那里淌过。眼泪抹掉了天花的疤痕,损伤了皮肤。好奇的人情不自禁地盯住小血管的蓝色网络突突跳动的地方,涌来的血把网络涨大,好似不让泪水干枯。惟有眼圈保留着棕褐的色调,下眼圈发黑,皱纹密布的眼睑呈茶褐色。两颊凹陷,皱痕显露出严肃的思绪。年轻时肌肉丰满的下巴而今变得又尖又小,影响了表情;它透露出韦萝妮克只对自己实行的无情的宗教严规。二十九岁的韦萝妮克不得不叫人拔去大把的银丝,只剩下稀疏细弱的头发;分娩毁了她的头发,那是她最美的装饰之一。她瘦得叫人害怕。尽管医生一再禁止,她仍坚持给儿子喂奶。医生在城里得意洋洋,因为他看到,他预言韦萝妮克若不听劝阻给孩子喂奶将发生的一切变化正在成为现实。“这就是一个女人生育一次的后果,”他说。“她钟爱自己的孩子。我始终发现母亲为孩子付出的代价越高就越爱孩子。”不过,韦萝妮克干涸的眼睛呈现出脸上唯一保持青春的东西:深蓝色的虹膜射出火一般野性的光彩,生命似乎逃离这副没有表情的冰冷面具,躲到眼睛里面藏身,但只要关系到他人,这副面具便流露出虔诚的表情。因此,当神甫向格拉斯兰太太解释,一个产业主住在蒙泰涅克可以成就的一切好事时,他的惊讶和恐惧渐渐消失了。一时间韦萝妮克又变美了,出乎意料的前途使她容光焕发。
“我会去的,”她对他说。“那将是我的产业。我要向格拉斯兰先生讨几笔资金,与您通力合作,从事宗教事业。蒙泰涅克将变成沃土,我们将找到水灌溉荒芜的平原。和摩西一样,您敲击岩石,流出来的将是泪水!”
蒙泰涅克的本堂神甫在利摩日的朋友向他问起格拉斯兰太太时,他说这是一位女圣人。
购置产业的次日清晨,格拉斯兰派了一名建筑师去蒙泰涅克。银行家希望重建古堡、花园、平台、园林,栽种树木以便与森林连成一片,他自豪而积极地投入到修缮工作中去。
两年后,格拉斯兰太太大难临头。一八三〇年八月,格拉斯兰在商业和银行业务上突遭横祸,尽管他小心翼翼,仍被困于其中;他忍受不了破产和失去四十年辛苦经营得来的三百万家私的想法;焦虑酿成的心病加重了一直缠着他的血液炎症,迫使他卧床不起。韦萝妮克自怀孕以后,对格拉斯兰的友情日渐加深,使她的仰慕者德·格朗维尔先生的一切希望化为泡影;她精心护理丈夫,力图挽救他的生命,结果只使这个人多受了几个月的折磨;但是这段暂缓期对格罗斯泰特大有用处,他料定自己原先的伙计将不久于人世,便向他询问从速清理财产需要掌握的情况。格拉斯兰于一八三一年四月故世,遗孀悲痛欲绝,但作为基督徒,也只好听天由命。韦萝妮克的第一句话是放弃自己的财产以便清偿债务;但是用格拉斯兰先生的财产还债绰绰有余。两个月后,格罗斯泰特全力以赴将财产清理完毕,给格拉斯兰太太留下蒙泰涅克的土地和六十六万法郎,那是她的全部财产;儿子的姓氏未受玷污,格拉斯兰没有让任何人,甚至妻子的财产受到损失,弗朗西斯·格拉斯兰仍有十余万法郎。德·格朗维尔先生深知韦萝妮克心灵伟大,情操高尚,向她求婚;但是,格拉斯兰太太借口教会禁止再婚,拒绝了新任检察长,令全利摩日大为惊奇。格罗斯泰特是位极有见地、眼光准确的人,他建议韦萝妮克把她和格拉斯兰先生剩余的财产拿去买公债,并立即于七月份亲自用这笔款项认购了利润最高的、五十法郎三厘利的公债。弗朗西斯于是有了六千利勿尔的年金,他母亲的年金约为四万。韦萝妮克的财产仍居全省之冠。待一切处理完毕,格拉斯兰太太宣布她打算离开利摩日到蒙泰涅克博内先生身边生活。她再次把神甫唤来,请教他在蒙泰涅克的事业,并表示愿意参加;但是神甫慷慨地劝她取消这个决定,向她证明她的位置在上流社会。
“我生于平民百姓之家,愿意回到平民百姓中去,”她答道。
她把格拉斯兰公馆出让给格罗斯泰特,为了让她偿清欠他的钱,他出高价买下。格拉斯兰太太有意卖房以便不在利摩日居住,对自己的村庄满怀深情的神甫只好不再反对她的志向。
格拉斯兰太太于一八三一年八月末动身,那一天,她的许多朋友把她送出城,有几位一直送到第一个驿站。韦萝妮克与母亲乘坐一辆敞篷四轮马车。几天前被任命为主教的杜泰依长老与老格罗斯泰特坐在马车前座上。经过艾纳广场时,韦萝妮克心潮激荡,面部抽搐,肌肉收缩,她用痉挛的动作紧紧搂住孩子,老母似乎对女儿的冲动早有所料,立即把孩子抱起来,遮掩住女儿的这个动作。事有凑巧,格拉斯兰太太看到了从前父亲的房子所在的广场,她激动地握住索维亚妈妈的手,大颗的泪珠在眼眶里滚动,扑簌簌地淌下面颊。离开利摩日后,她最后朝它望了一眼,似乎感到了幸福,这种感觉被她的全体朋友看在眼里。当检察长,这位年方二十五岁,她拒绝择为夫婿的年轻人极为惋惜地吻她的手时,新任主教在韦萝妮克的眼中发现了一个奇特的变动:瞳孔的黑色蔓延开来,使蓝色的眼珠只剩下细细的一个蓝圈。眼睛显然透露出内心深处的剧烈震荡。
“我再也见不到他啦!”她贴着母亲的耳根说,母亲听到这句知心话,苍老的脸上没有流露一丝表情。
坐在前面的格罗斯泰特此刻正在观察索维亚妈妈;但是,前银行家尽管十分精明,也未能猜出韦萝妮克对她家接待的这位法官怀有的仇恨。在这方面,教会人士的洞察力比其他人要强;因此,主教的教士眼神让韦萝妮克吃了一惊。
“您在利摩日没什么可留恋的了吗?”主教大人问格拉斯兰太太。
“您也离开了它,”她回答他道,“先生也难得回来了,”她朝正在向她道别的格罗斯泰特微笑着补了一句。
主教一直把韦萝妮克送到蒙泰涅克。
“我本应戴孝走这条路的,”她徒步攀登圣莱奥纳尔的山坡时在母亲耳边说。
脸上皮肤粗糙多皱的老太太把一根手指放在唇上,示意主教正极为专注地望着孩子。高级教士的这个动作,尤其是他那炯炯的目光,令格拉斯兰太太打了一个寒噤。看到广阔的平原在蒙泰涅克前方展开一大片灰色的土地,韦萝妮克的两眼失去了光采,一阵伤感袭上心头。这时她瞥见神甫迎上来,请她上车。
“太太,这就是您的产业,”博内先生指着荒芜的平原对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