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常需要随便活动活动,亲爱的博内先生,”囚犯眼泪汪汪地说,“我保证让您满意。”
神甫出去了,狱卒走进来,脱下了囚犯的紧身衣。
“今晚你可别杀死我,”狱卒说。
冉只字未答。
“可怜的哥哥,”德妮丝说,她拿过来一只被人仔细检查过的篮子。“这是几样你爱吃的东西,这儿的伙食大概糟透啦。”
她指指一得知可以探监便摘下的水果和母亲立即留下来的一张烘饼。这份关切令他忆起了自己的孩提时代,妹妹的声音和动作,母亲和神甫来看望,这一切在冉的身上引起了反应:他泪如雨下。
“德妮丝啊!”他说道,“六个月来我没正经吃过一顿饭。我饿了才吃点东西,如此而已。”
母女俩出去了,然后又回来。她们抱着家庭主妇为男人谋得舒适的那种精神,终于为可怜的孩子开出一顿晚餐。她们得到了帮助:上面有令,在一切不妨害囚犯安全的方面协助她们。德瓦诺夫妇仍然期望从囚犯那里得到遗产,不惜为他的舒适助一臂之力。冉于是享受到天伦之乐的最后一线反光,这份快乐被此时此地的严峻色彩蒙上了一层阴影。
“我的上诉被驳回了?”他问博内先生。
“是的,孩子。你现在只有象基督徒那样结束一生。这一生与等待你的来生无法比拟;你必须想想永生的幸福。你可以丢掉性命还清世人的债,但仅仅如此不能使上帝满意。”
“丢掉性命?……您不知道我必须离开的一切啊!”
德妮丝望着哥哥,仿佛在对他说,即使在宗教方面也必须小心谨慎。
“咱们不谈这个,”他又说,一边吃着水果,那股贪婪劲儿表明他内火极旺。“我什么时候死?……”
“不,现在还不要在我面前提这事,”母亲说。
“可是我好安心啊!”他低声对神甫道。
“真是本性难移,”博内先生叫道,他朝他俯下身,咬着他耳朵说:“如果你今夜与上帝和解,如果你的悔过使我能为你赦罪,那么这将是明天。——我们让你平静下来,收获已不算小了,”他高声重复道。
听到最后这句话,冉的嘴唇发白,两眼因剧烈收缩朝上翻,脸上掠过暴怒前的颤栗。
“我怎么会平静?”他自忖道。幸而他遇到了德妮丝噙满泪水的眼睛,又克制住自己。“那么,我只能听到您讲话了,”
他对神甫说。“他们的确知道从哪儿对我下手。”他扑到母亲的怀里。
“我的儿,听他的话吧,”母亲哭着说,“这位亲爱的博内先生,他冒着生命危险保证把你引向……”她迟疑了一下,接着说:“永生。”然后她吻了吻冉的头,把头搂在怀里呆了片刻。
“他将陪伴我?”冉望着本堂神甫问道,神甫主动点了点头。“好吧,我听他的,他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你要答应我,”德妮丝说,“因为我们大家看到你的灵魂需要拯救。而且,难道你愿意全利摩日和本地乡亲们说塔士隆家的人死得不光彩?最后,你要想到,你在这里失去的一切将在天国重新找到,那儿是得到宽宥的灵魂相会之地。”
这番超人的努力使英勇的姑娘口干舌燥。她和母亲一样住了口,但是她胜利了。罪犯一直为司法机关夺走他的幸福怒气冲天,听到崇高的天主教思想被他妹妹如此天真地表述出来,不禁浑身打颤。所有女子,甚至象德妮丝这样的农村姑娘,都善于找到这些体贴入微的话语;她们不是全喜欢让爱情永存吗?德妮丝触动了两根十分敏感的心弦,被唤醒的自豪呼唤其他的美德,这些美德曾被深重的苦难冻结,遭到绝望的打击。冉捧起妹妹的手,吻了一下,意味深长地把手贴在自己心口;亲切而又有力地按了一下。
“好吧,”他说,“必须弃绝一切:这是最后一下心跳,最后一缕思绪,收下它们吧,德妮丝!”他朝她看了一眼,在重大关头,人们就用这类目光试图把自己的心灵印在另一颗心灵上。
这句话,这个思想,就是全部遗嘱。所有未曾表述、将被忠诚地传达和询问的遗言,母亲、妹妹、冉和教士完全心领神会,因此互相躲避着,不让别人看见自己的眼泪,并把各自的想法隐瞒起来。这寥寥数语是一段激情的弥留,是一颗慈父的心灵预感将弃绝红尘而向世间最美好的事物所作的诀别。本堂神甫为人间一切伟大的、甚至罪恶的事物的威严气势所折服,根据过失的深广对这段不为人知的激情作出了判断:他抬起眼睛,仿佛祈求上帝的宽恕。天主教感人的慰藉和无限的柔情正表现于此,它这般有人情味,这般温柔,通过一直降到人间的手,向人们解释上界的法律;它这般可怕,这般神圣,通过伸向世人的手,将他们引上天国。但德妮丝适才已神秘地向神甫指出了岩石可能坍陷的地点,悔恨之水可能奔流而出的断口。冉忽然被回忆带回到现实中来,发出鬣狗被猎人捉住时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
“不,不,”他跪下嚷道,“我要活下去。母亲,请和我换个位置,把您的衣裳给我,我能够逃出去。饶命呵!饶命呵!去见王上吧,告诉他……”
他住了口,发出一声可怕的吼叫,猛然抓住神甫的长袍。
“走吧,”博内先生低声对两个沮丧的女子说。
冉听见了这句话,他抬起头,注视着母亲和妹妹,亲吻了她们的脚。
“我们道声永别吧,你们不要再来了;让我一个人和博内先生在一起,别再为我担心了,”他说,一边紧紧搂住母亲和妹妹,似乎想把自己的全部生命贯注在拥抱里。
“这叫人怎么活得下去?”德妮丝走到监狱边门时对母亲说。
骨肉分离发生在晚八时前后。在监狱门口,两个女子遇到了德·拉斯蒂涅长老,他向她们打听囚犯的情况。
“我想他会与上帝和解的,”德妮丝说,“虽然他尚未悔悟,但这一时刻已经不远了。”
主教稍后得知教士们此次将赢得胜利,囚犯将怀抱最有感化力的宗教感情走向刑场。这时检察长正在主教身边,主教表示希望见见本堂神甫。博内先生午夜过后才来主教府。加布里埃尔长老常常来往于主教府和监狱之间,认为有必要让神甫搭乘主教的车子;因为可怜的教士精疲力竭,两腿已迈不开步。第二天将度过艰辛一日的前景,他亲眼目睹的隐秘斗争,久久拒不就范的教徒在永生的重大考虑面前终于幡然悔悟的情景,这一切合在一起把博内先生搅得心力交瘁,他那神经质的、容易冲动的性情不难体恤他人的不幸。与这颗美好心灵相象的心灵那样急切地分担它们关心的人们的感受、苦难、激情和痛苦,以致它们果真亲有所感,并且极为深切,因为它们能够衡量其深广,而被感情关系或极度的悲伤蒙蔽住眼睛的人是看不到的。在这方面,象博内先生这样的教士是一位用心灵去感受的艺术家,而不是用头脑去判断的艺术家。当神甫来到主教的客厅,置身于两位代理主教、德·拉斯蒂涅长老、德·格朗维尔先生和检察长中间时,他隐约感到他们对他有新的期待。
“神甫先生,”主教说,“您是否得到一些可向法院透露的口供,以便在不失职的情况下给法院一些启发呢?”
“大人,为了给这个迷途的可怜孩子赎罪,我不仅要求他的悔过如教会所希望的那般诚恳彻底,而且要求他归还那笔钱。”
“我正是为还钱一事上大人这儿来的,”检察长说,“此事将使本案的不明之处真相大白。罪犯肯定有同谋。”
“人间司法的利益,”神甫又说,“不是我行动的动力。我不知道将在何地、以何方式还钱,但钱一定会归还的。大人把我唤到一位堂区教民的身边,使我重新置身于绝对的地位,除去神职人员的纪律与服从外,这种地位给予神甫在本堂区范围内的权利,相当于大人在主教区行使的权利。”
“好吧,”主教说,“但问题是要囚犯在司法机关面前自愿招供。”
“我的使命是让上帝得到一个灵魂,”博内先生答道。
德·格朗库尔先生微微耸了耸肩,但杜泰依长老赞许地点了点头。
“塔士隆大概想搭救一个人,而归还钱财可能将其暴露。”
检察长说。
“先生,”神甫反驳道,“我绝对不知道任何可以否认或证实您的怀疑的事。而且忏悔的秘密是不容泄露的。”
“那么钱将归还啰?”执法人问道。
“是的,先生。”献身上帝的人回答。
“这对我就够了。”检察长说,他相信警察的机智可以为他获取情报,仿佛激情与个人利益不比所有的警察更机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