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出于什么理由选择了教士的职业?”车子驶上大路时,加布里埃尔长老突然生出好奇心,向博内神甫问道。

“我不把当教士看成一种职业,”神甫简单地回答,“我不明白除了难以言喻的神召威力外,还会有其他当教士的理由,我知道有好些人受激情奴役变得心力交瘁后当上了天主葡萄园里的工人:有些人患过单相思,其他人遭到过背叛;一些人在埋葬爱妻或所膜拜的情妇时失去了生活的乐趣;另一些人在一切事物、甚至感情皆捉摸不定的时代,对最美好的信念持怀疑态度,并称之为信仰的时代对社会生活感到厌倦。好些人在权力似乎是赎罪,而臣民视服从为宿命的时代抛弃政治。不少人离开没有宗旨,各种力量联合起来排斥善良的社会。我不能设想献身上帝是出于贪婪的考虑。有些人可能把当教士视为振兴祖国的一个手段;但是,依我拙见,爱国教士是个荒谬的词儿。教士只应属于上帝。我不愿意只把破碎的心和残留的意志奉献给我们的主,虽则他接受一切,我把自己整个献了出来。根据异教的一个动人理论,被指定祭献伪神的牺牲品要头戴花冠赴神殿。这个习俗一直令我感动。失去圣宠的牺牲毫无价值。我的身世很简单,没有任何离奇的遭遇。不过,如果您想听全部忏悔,我将把一切告诉您。我的家境在小康之上,差不多算个富户。父亲单枪匹马挣下一份产业,是条宁折不弯的硬汉;而且他怎样对待自己,也怎样对待妻儿。我从未发现他的嘴角露出过一丝笑意。有力的双手,青铜色的脸膛,既阴郁又粗暴的举动,把妻子、儿女、伙计、仆役置于野蛮的暴政之下,压得我们大家喘不过气来。就我个人而言,如果这权力产生出均匀的压力,我对这种生活本来尚可将就;但是它喜怒无常,摇摆不定,反复变化,叫人受不了。我们始终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还是错,由此导致的可怕等待在家庭生活中实在难忍,让人宁愿离家流落街头。如果家中只有我一人,我还可以毫无怨言地容忍父亲;但是我所热爱的母亲不断忍受的剧烈痛苦撕扯着我的心,无意中发觉她在流泪,我不禁怒火中烧,丧失了理智。中学住读期间,孩子们烦恼不堪,为繁重的课业所苦,对于我却如同黄金时代。我怕放假的日子。母亲也乐意来看我。我修完人文科学,不得不回到父亲的屋檐下,当他的伙计,但不出几个月,我呆不下去了:我少年气盛,精神若失常,就有可能崩溃。秋天一个悲凉的夜晚,我独自与母亲沿着布尔东大街散步,当年那是巴黎最凄惨的地点之一,我向母亲倾吐了自己的心思,告诉她只有在教会里我才能活下去。只要父亲在世一天,我的情趣,思想,甚至爱情都会受到挫折。我穿上教士的长袍,他将不得不尊敬我,在某些场合我就能当家庭的保护人。母亲痛哭流涕。那时,后来升为将军、在莱比锡阵亡的哥哥出于和我同样的理由离开家,参军当了小兵。我向母亲指出,她的自救之途,是选择一位性格刚强的女婿,一俟我妹妹到了成家的年龄,便让她出嫁,把这个新家庭当作自己的依靠。我以逃避征兵又不花父亲一文钱为借口,宣布了自己的志向,于一八〇七年十九岁时进入圣絮尔皮斯修道院。在著名的古老建筑物里,我找到了安宁与幸福,只有想到妹妹和母亲的痛苦时才受到干扰;她们日常的苦楚想必与日俱增,因为她们见到我时,要我坚定自己的决心。或许我的痛苦使我渗透了爱德的奥秘,正如伟大的圣保罗在令人崇敬的书简中为它下的定义,我愿在不为人知的尘世一角为穷人包扎伤口,然后,如果上帝俯允为我的努力祝福,我要以自己的榜样证明,天主教致力于人道的事业,是唯一真正的、唯一美好的教化力量。在担任副祭职的后期,我大概受到宽恕精神的点拨,完全原谅了父亲,把他视为安排我命运的工具。我写了一封温柔的长信解释这些事情,指出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但是母亲看到我削发为僧,仍然痛哭流涕;她知道我舍弃了多少乐趣,却不知我渴望何等秘密的荣耀。女人的心肠是那样软!我属于上帝后,心中无限平静,感到自己既无需要,又无虚荣心,也没有搅得人们不得安宁的财产挂虑。我想天公会照顾我,象照顾它的一件东西一样。我进入一个世界,那里消除了担心,前途牢牢在握,一切,甚至寂静,皆为神灵之作。清静是圣宠的恩德之一。母亲想象不出怎么能与教堂结合;但是,看到我额头安详,神情幸福,她也很幸福。我被授圣职后,来利穆赞看望一位父系亲属,他偶然与我谈起蒙泰涅克乡的情况。一个闪光的想法萌生出来,暗暗对我说:这就是你的葡萄园!于是我来了。先生,您看,我的身世十分简单,也无趣味。”

这时,夕阳如火,利摩日出现了。两位女子一见,止不住流下泪来。

这两位女性怀着不同的柔情来寻找的年轻人,激起那么多天真的好奇心,那么多虚伪的同情和深切的关怀。此刻他正躺在监狱里死囚牢房的一张简陋的床上。一名奸细守在门口,以便抓住犯人在睡眠中或发怒时脱口而出的话,法院为了找到冉-弗朗索瓦·塔士隆的同谋犯,寻回被盗的金钱,真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德瓦诺夫妇引起了警察局的关心,警察局便来监视这个死不开口的人。那个被指定当囚犯精神看守的人从一个特意凿开的小孔里注视他时,发现他始终保持同样的态度,全身裹在紧身衣里,自从他试图用牙撕扯衣服和捆绑他的绳索后,一根皮带套住了他的头。冉-弗朗索瓦盯着地板,两眼直勾勾的,绝望,火热,仿佛因可怕的思绪掀起的生命浪潮大量涌入而发红。他好似一尊活生生的古代普罗米修斯的雕像,失去某种幸福的思想吞噬着他的心;当第二位代理检察长来看他时,这位法官不禁对如此恒久的毅力表露出惊讶。冉-弗朗索瓦看到任何人进入监牢都勃然大怒,其激烈程度超过医生对这类疾病所知的限度。他一听见钥匙在锁孔里转动或拔加固铁门门栓的声音,嘴唇上便泛起薄薄一层白沫。冉-弗朗索瓦时年二十五岁,个头矮小,但身材匀称。短而硬的头发自然卷曲,长得相当靠前,显出旺盛的精力。一双明亮的淡黄眼睛在鼻峰处相距太近,这一缺陷使他与猛禽颇为相象。脸庞圆圆的,棕褐的皮色为法国中部居民所特有。一对门牙交错而长,这一面部特征证实了拉瓦特①关于哪些人注定要杀人的论断。不过,他的脸呈现出刚直不阿,作风平和、朴素的特点;因此一个女子狂热地爱上他似乎毫不足奇。鲜润的嘴巴,配上一口洁白晶莹的牙齿,十分俊气。红唇呈十分触目的铅丹色,透着压抑的凶残,而在许多人身上,它在炽热的快感中得到尽情的发泄。他的举止没有显出工人的任何坏习惯。在旁听法院辩论的妇女们看来,显然有位女性使他惯于劳动的筋肉变得柔软,把这个乡下人调教得举止高雅,风度翩翩。女子识别得出一个男人身上的爱情痕迹,正如男子看得出一个女人——照口语的说法——是否为过来人。

①拉瓦特(1741—1801),瑞士神学家、诗人,相面术的创始人。

傍晚时分,冉-弗朗索瓦听到拉门栓和开锁的声音;他猛然回过头,发出低沉可怕的嗥叫,怒火开始往外冒;但是,在苍茫的暮色中显露出妹妹和母亲两张心爱的脸,后面是蒙泰涅克本堂神甫的面孔,他猛然哆嗦起来。

“野蛮的东西!他们竟对我准备了这一手!”他闭上眼睛说道。

德妮丝不久前蹲过监狱,对一切都抱有戒心,密探想必躲开了,然后再回来;她朝哥哥扑过去,把泪水涟涟的脸俯在他脸上,贴着他耳朵说:“说不定有人偷听我们谈话。”

“不然怎么会派你们来呢?”他高声答道,“我早就请求饶了我,不见家里任何人。”

“他们把他弄成什么样子啦!”母亲对神甫说,“我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她跌倒在床脚边,把头藏在站在她身旁的教士的长袍里。“我不能见他给这样紧紧捆住,装在这只口袋里……”

“如果冉愿意答应我规规矩矩,”神甫说,“不企图自杀,我们和他在一起时不乱说乱动,我将争取给他松绑;但是对诺言稍有违背,责任将落在我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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