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萝妮克,这就是格拉斯兰先生,”老索维亚对她说。
韦萝妮克起身施礼,又跌坐在椅子上,望着正朝百万富翁微笑的母亲,父母显得那么幸福,可怜的女儿只得尽力掩饰自己的惊讶和强烈的反感。交谈中,大家提到格拉斯兰的健康。银行家天真地对着爪纹乌木框镜子照了照。“小姐,我长得不漂亮,”他说。他把脸上长的红斑归因于紧张的生活,他讲他如何不遵医嘱,自信一旦有个女人掌管家务,更好地照顾他,他的脸定会变样。
“老乡,难道嫁男人还管他脸蛋长得如何!”老废铁商朝同乡的大腿上重重捶了一下说。
格拉斯兰的解释触动了一切女子心里或多或少都有的天生的感情。韦萝妮克想到她本人也因一场可怕的疾病毁了容貌,基督徒的谦逊使她改变了初步的印象。听见街上有人吹口哨,格拉斯兰下了楼,后面跟着不安的索维亚。两人很快回到楼上。原来是干粗活的小伙计把等了好久的第一束花送来了。格拉斯兰举着这一大捧香气弥漫整个房间的异国鲜花献给未婚妻,韦萝妮克感到一阵激动,这与头一眼见到格拉斯兰时的激动大不相同,她仿佛投身于热带大自然神奇的理想世界里。她从未见过白茶花,从未嗅过阿尔卑斯山的金雀花,柠檬香植物,亚速尔群岛的茉莉,苦郎树花,麝香玫瑰,所有这些神妙的香气激起阵阵柔情蜜意,对心儿唱着芬芳的礼赞。格拉斯兰让韦萝妮克受着这种激动情绪的支配。自废铁商从巴黎返回后,每当利摩日全城进入梦乡,银行家便贴着墙根溜到索维亚老爹的房前,轻轻敲击护窗板,狗不吠叫,老人下楼来给他的同乡开门,格拉斯兰在那个褐色房间里,在韦萝妮克身边消磨一两个钟点。索维亚妈妈每次都伺候他吃一顿奥弗涅人的夜宵。这位怪情郎每次来总要送给韦萝妮克一束最稀罕的鲜花,那是从格罗斯泰特先生的暖房里采来的,全利摩日只有他知道这门婚事的底细。老格罗斯泰特亲自扎好花束,等小伙计夜里去取。两个月间,格拉斯兰大约来过五十次;每次都带来一件值钱的礼物:戒指、手表、金项链、针线盒,等等。这样难以置信的挥霍,用一句话便可解释清楚。韦萝妮克的嫁奁几乎是父亲的全部财产,共有七十五万法郎。老人留下八千法郎利息的公债,这是他的老搭档布雷札克用六万利勿尔指券①买进的,他被捕入狱时把这笔钱交给布雷札克,后者一直替他保管,并劝他不要卖掉。在索维亚冒着杀头的危险时,这六万利勿尔指券占了他财产的一半。在当时的情势下,另一半财产七百金路易由布雷札克忠实地保管起来,奥弗涅人一获得自由便又开始用这笔巨款进行交易。三十年中,每个金路易都变成了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不过这靠的是公债的利息,尚帕尼亚克的遗产,做买卖积累的利润,以及在布雷札克商号越滚越大的复利。
①指券,一七八九至一七九七年流通于法国的一种以国家财产为担保的证券,后来作通货使用。
布雷札克对索维亚的友情诚实可靠,正如奥弗涅人之间的情义。因此,当索维亚去看格拉斯兰公馆的门面时,他心里对自己说:“韦萝妮克将住在这座宫殿里!”他知道利穆赞没有一个姑娘有七十五万法郎的陪嫁和有希望得到的二十五万法郎遗产。格拉斯兰是他选中的佳婿,必然会娶他的女儿。韦萝妮克每晚得到一束鲜花,第二天她拿这些花装饰她的小客厅,叫邻居们看不见。她鲃赏所有夏娃的女儿都喜爱的那些漂亮首饰、珍珠、钻石、手镯、红宝石;她觉得自己戴上这些珠宝后不那么丑了。她看到母亲为这门亲事高兴,她也无从作任何比较;况且她不知道婚姻的义务和目的;临了,她听到圣艾蒂安教堂的副司铎声音庄严地向她夸奖格拉斯兰是个正人君子,和他在一起她将过上体面的日子。韦萝妮克于是同意接受格拉斯兰向她献的殷勤。在韦萝妮克过的那种孤独静思的生活中,如果只有一个人天天出现,那么这个人是不会被漠然置之的:要么他遭人恨,对他性格深入了解后产生的厌恶使他变得无法忍受;要么由于常常和他见面,使眼睛对身体上的缺陷可以说视而不见了。精神要寻求补偿。这张面容吸引住好奇心,而且五官活动起来,也能显出些许稍纵即逝的美。然后人们终于发现外表掩盖下的内心。末了,最初的印象一经克服,眷恋之情便油然而生,而且因心灵把它当作自己的创造物牢牢抓住不放而更加强烈。爱情诞生了。有些美貌的人爱上外表丑陋的人,道理就在于此。情爱使人忘却外表,一个人惟独心灵受到赏识时,他的外表就看不见了。况且,对女子不可或缺的美貌,在男人身上却显得那么古怪,以至女子对男性美的意见分歧说不定和男子对女性美的分歧一样大。韦萝妮克思忖再三,内心展开多次斗争,终于答应公布结婚预告。这件奇闻在全利摩日引起纷纷议论。谁也不了解这事的底细,不知道嫁奁的丰厚。倘若被人知道,韦萝妮克或许可以挑一个丈夫;但也说不定她会上当受骗!大家都以为格拉斯兰堕入了情网。从巴黎来了一批安装挂毯、帷幔的工人,把漂亮的房子整饰停当。银行家挥金如土,成为利摩日人的唯一话题:大家计算枝形吊灯的价值,讲述客厅的包金和挂钟的装饰人像;描绘花盆架、炉边取暖坐的矮椅,奢侈品,时新的玩意儿。在格拉斯兰公馆的花园里,冰窖上方有个漂亮的大鸟笼,人人惊奇地看到里面关着稀有的鸟,鹦鹉、中国雉、从未见过的鸭子,引得大家都来看。格罗斯泰特夫妇这两位在利摩日受到敬重的老人,由格拉斯兰陪着几次到索维亚府上拜访。可敬的格罗斯泰特太太祝贺韦萝妮克喜结良缘。这样,教会,家庭,上流社会,一切,直至最细微的东西,都成了这门亲事的同谋。
四月份,格拉斯兰向所有熟人发出了正式邀请。一个晴朗的日子,一辆敞篷四轮马车和一辆双座四轮轿式马车,照英国方式套着老格罗斯泰特挑选的利穆赞马,于上午十一时到达废铁商寒酸的店铺前,送来新郎的两位前老板和他的两名职员。全区轰动了,街上挤满跑来看索维亚女儿的人,利摩日最有名气的理发师把新娘花冠戴在她的秀发上,又给她披了一条最昂贵的英国花边头纱。韦萝妮克穿着朴素的白细布婚服。全城最高贵的女士们气势威严地齐集大教堂,等待举行婚礼,主教深知索维亚一家的虔诚,俯允为韦萝妮克主持婚礼。大家普遍认为新娘长得很丑。她走进自己的公馆,越往里走越觉得惊奇。格拉斯兰几乎邀请了全城人来参加舞会,舞会前举行了盛大晚宴,主教、省长、法院院长、检察长、市长、将军、格拉斯兰的两位前老板及其夫人应邀出席。新娘和所有纯朴自然的人一样,在宴席上显露了出人意料的妩媚,博得大家的颂扬。两位新人都不会跳舞,韦萝妮克于是继续殷勤地招待宾客,赢得了她结识的大多数人的尊敬与好感。她向对她爱护备至的格罗斯泰特询问每个人的情况,因此未出任何差错。就在晚会上,两位前银行家宣布了老索维亚给他女儿的、在利穆赞算得上数目极大的财产。九点钟一到,废铁商便回家睡觉,留下妻子照顾新娘就寝。全城人都说格拉斯兰太太相貌丑陋,但是身段不错。
老索维亚盘了店,把房子卖给市政府,在维埃纳河左岸利摩日和克吕佐之间、离圣马夏城关十分钟路的地方买下一幢乡间住宅,准备和妻子安安静静地颐养天年。两位老人在格拉斯兰公馆有一套住房,每周和女儿共进一、两次晚餐,女儿则常常把父母的住宅当作散步的终点。这份悠闲几乎要了老废铁商的命。幸而格拉斯兰为岳丈找了件差事。一八二三年,银行家不得不接下一个瓷器工场,原场主向他借了巨款无力偿还,只得将工场卖给他。格拉斯兰利用他的关系,又投入了资金,把它办成利摩日首屈一指的制造场;三年后将它出手,赚取了大笔利润。他把这家恰好位于圣马夏城关的大工场交给岳丈督管,七十二岁高龄的索维亚为买卖的兴隆出了大力,自己也变得年轻了。这样,格拉斯兰可以腾出手来经营城里的生意,而丝毫不必为瓷器工场操心,如果没有老索维亚的积极热心,他或许不得不和他的一多职员合伙办场,虽能收回资本,但必须失去一部分赢利。索维亚于一八二七年出事身亡。他指挥工场盘点时跌进一个包装瓷器的条板箱里;一条腿受了轻伤,他没有治疗;得了坏疽后,他坚决不让割掉这条腿,结果丧了命。寡妇放弃了索维亚大约二十五万法郎的遗产,只要二百法郎的月费,这笔钱足够她花用,女婿下了保证每月向她支付。她留下那幢乡间小屋,不雇女佣,独自生活,并且不听女儿的劝说,以老年人特有的固执坚持这个决定。不过索维亚妈妈几乎天天来看女儿,女儿也继续把乡间住宅作为散步的终点。从那儿可以鲃赏维埃纳河的美景,望得见韦萝妮克喜爱的那座岛,当年她曾把这岛当作她的法兰西岛。为了不让这些变故搅扰格拉斯兰夫妇的故事,我们不得不把索维亚夫妇的故事提前作个交待,不过这些事件有助于解释格拉斯兰太太隐秘的生活。老母觉察到格拉斯兰的吝啬会使女儿的生活多么拮据,因此久久不肯放弃她剩余的财产;但是韦萝妮克根本预见不到女子会有渴望享有自己的一份财产的情况,她摆出种种高尚的理由劝母亲放弃,想借此感谢格拉斯兰还给她少女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