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斯兰先生是利摩日富有的银行家,他和索维亚一样,早年一文不名地从奥弗涅来到此地当跑街,后来在一家银号做了出纳,象许多银行家一样,靠节俭和机遇发了迹。二十五岁上当出纳,十年后成了佩雷-格罗斯泰特银号的股东,后来他付给两位老银行家一笔补偿金,终于成为银号的主人,两位老人退隐乡间,把资金交给他管理,只收取低微的利息。皮埃尔·格拉斯兰时年四十七岁,估计至少拥有六十万法郎的财产。他腰缠万贯的名声最近传扬到全省,人人为他的豪举鼓掌叫好:在为美化利摩日市容新建的树木广场区,他沿道路边线盖了一栋门面与公共建筑物相称的漂亮房子。房子竣工已半年,皮埃尔·格拉斯兰尚未打定主意置办家具;房子造价太贵,所以他拖延着不搬进去住。或许是自尊心驱使他背离了一向指导他生活的明智法则。按照生意人的常识,他认为房内的布置应与门面的规划协调一致。购置家具、银餐具、在公馆生活所需物品的费用,照他估计将与房屋造价不相上下。他不顾全城的议论,商界的讪笑,邻人好心的猜测,仍然蛰居于蒙唐马尼涅街他发家的那个又旧、又潮、又脏的底层。这引起不少风言风语;但是格拉斯兰的两位老合伙人赞成他这样做,夸他具有非同一般的坚定性。象格拉斯兰这样的家当,这样的生活,想必在外省城市引起不少人垂诞三尺,十年来向他提亲的不止一家。但是格拉斯兰从早忙到晚,疲于奔命,工作繁重,做起生意来象猎人对猎物那样穷追不舍,所以打光棍对他再合适不过,尽管那些野心勃勃的母亲们为女儿能得到这个引人注目的地位而设下了种种圈套,他一次也没有中计。
格拉斯兰,这个高层次的索维亚,每天的开销不到四十苏,穿戴如他的二等职员。他雇了两名职员和一名小伙计经管琐细繁杂的业务。一名职员处理信函,另一名掌管现金出入。皮埃尔·格拉斯兰既是灵魂,又是躯体。职员是他的亲属,聪明可靠,和他一样受过工作的磨炼。至于那名小伙计,他过的日子有如拉大车的马。一年四季,格拉斯兰每天五点起床,十一点后睡觉,雇了个按日计酬的奥弗涅老妪做饭。褐色的陶制餐具,结实的餐巾台布,与这份人家的开支十分相称。他吩咐奥弗涅女人,全家每天开销总额不得超过三法郎。干粗活的小伙计兼作仆人。职员自己收拾他们的房间。黑黝黝的木桌,垫子漏草的坐椅,案卷柜,木质低劣的床架,摆在银号和楼上三间卧室里的家具加起来不值一千法郎,其中还包括格拉斯兰的前任们留下来的一个其大无比、砌在墙里的铁制银箱,小伙计每晚睡在银箱前,脚边躺着两条狗。格拉斯兰与社交界来往不多,但他常常是议论的中心。他因生意关系经常与税务局长来往,每年两三次到他家吃晚饭。有时还到省政府吃饭;他被任命为省议会议员,这使他大为遗憾。“我在那儿是浪费光阴,”他说。他和同行们达成一笔交易时,他们往往留他吃午饭或晚饭。最后,他还得去看望在利摩日过冬的两位前老板。格拉斯兰太不喜欢交际,二十五年间没请任何人喝过一杯水。他走在大街上,人人瞅着他心里说:“这就是格拉斯兰先生!”意思是:这就是身无分文来到利摩日,而今发了大财的人!不止一位父亲要儿子学习奥弗涅银行家的榜样,不止一位妻子当面挖苦丈夫比不上他。这个人已变成利穆赞整部金融机器的轴心,他拒绝人家不厌其烦向他提出的各门亲事,其中的道理可想而知。佩雷先生和格罗斯泰特先生的女儿们在格拉斯兰能够娶她们以前就嫁了人,但这几位太太各有几个年幼的女儿,大家设想老佩雷或狡猾的格罗斯泰特事先已安排好格拉斯兰和他们的一个外孙女的婚事,所以终于不再麻烦他了。索维亚比别人更专心、更认真地注视他这位同乡在事业上的进展,他在利摩日自立门户时与格拉斯兰结识;以后各自的地位至少在表面上发生了巨大变化,两人的泛泛之交极少有加深的机会。不过,作为同乡,格拉斯兰与索维亚偶然相遇时,总肯赏脸与他谈几句。两人仍和原先一样用“你”相称,不过讲的是奥弗涅方言。
一八二三年,格罗斯泰特最小的兄弟、布尔日的税务局长把女儿嫁给了德·封丹纳伯爵的幼子,索维亚猜想格罗斯泰特家并不想招格拉斯兰做女婿。索维亚老爹和这位银行家会谈后,快活地回到家,在女儿房间吃晚饭,他对母女俩说:“韦萝妮克要当格拉斯兰太太啦。”“格拉斯兰太太?”索维亚妈妈惊叫道。“这怎么可能?”韦萝妮克说,她不认识格拉斯兰,但他在她心目中正如巴黎轻佻女工心目中的罗特希尔德。①“已经谈妥了,”老索维亚郑重其事地说,“格拉斯兰将把房子布置得富丽堂皇;为我们的女儿买巴黎最漂亮的车,利穆赞最漂亮的马,为她购置一块五十万法郎的田产,负责她在公馆的开销;总之,韦萝妮克将成为利摩日首屈一指的女人,全省的首富,格拉斯兰将对她言听计从!”韦萝妮克所受的教育,她的宗教思想,她对父母无限的爱,她的无知,使她想不出一句反对的话;她甚至没有想到自己被人任意摆布。第二天索维亚去了巴黎,大约一周未归。
①罗特希尔德(1792—1868),德国籍犹太银行家,世界闻名的巨富。
你们想象得出,皮埃尔·格拉斯兰不是个健谈的人,他单刀直入,一语破的,决定一作,立即执行。一八二二年①二月,一个特大新闻如晴天霹雳在利摩日炸响了:格拉斯兰公馆购置了昂贵的家具,天天从巴黎来的运输马车一辆接一辆地停在门口,在院子里卸货拆包。城里盛传,一套现代款式或古式——看哪样时髦——的家具如何精美,如何雅致。奥狄欧商店②托邮车送来一套精致的银餐具。最后,一辆敞篷四轮马车、一辆双座四轮轿式马车和一辆带篷双轮轻便马车,象珠宝一般包扎着麦草运到了。“格拉斯兰先生要结婚啦!”一个晚上,在上流社会的沙龙里,在住家、店铺和城关,不久在整个利穆赞,这句话挂在所有人的嘴边。可是和谁结婚呢?没人回答得了。这是利摩日的一个谜。
①此处疑为“一八二三年”之误。
②奥狄欧商店,当时巴黎著名的金银制品店。
索维亚返家后,格拉斯兰在九点半钟第一次夜访。韦萝妮克得到信儿,穿上那件胸衣上打着细布宽边绉领的无袖蓝绸长袍等着。她的头发梳得光光的,从中间分开紧贴两鬓,在脑后盘成一个希腊式的圆髻。母亲坐在壁炉边一张扶手雕花、红丝绒面的大安乐椅上——某座古堡的遗物——,韦萝妮克坐在母亲身边的一把绒绣面椅子上。炉膛内燃着旺火。壁炉架上,有一座古式大自鸣钟,其价值,索维亚夫妇肯定不知道,钟的两侧,各点了六支蜡烛,插在两个蔓枝形的旧铜烛台上,烛光照亮了这间褐色的屋子和如花似玉的韦萝妮克。老母亲穿上了最好的袍子。街上静悄悄的,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在旧楼梯的昏暗中,格拉斯兰出现在谦逊天真的韦萝妮克面前,而她仍然沉浸在贝尔纳丹·德·圣皮埃尔的书使她对爱情产生的美妙思绪中。格拉斯兰又矮又瘦,浓密的黑发有如掸子的长毛,鲜明地衬托出他那张老酒鬼似的红脸,脸上布满带腥味的、血红的或快要溃穿的脓疤。他不停地工作,内心焦虑不安,热中于做买卖,时常熬夜,饮食有节制,生活规矩,结果血液发热长出了这些脓疱,虽说不是麻风病,也不是脱皮性皮疹,看上去却象得了这两种病。银行家不听他的合伙人、职员和医生的意见,从不强制自己实行本来可以预防、减轻这种病的医疗措施,致使病情日益严重。他也想治好它,洗几天澡,喝医生开的饮料;但是生意一忙,他便忘了照顾自己的身体。他想停业几天,去旅行,去洗温泉浴;可是哪个追逐几百万财富的人会停下来?在这张火红色的脸上,闪烁着一双布满褐色斑点、从瞳仁起拉出一条条暗绿色细丝的灰色眼睛;一双贪婪的眼睛,一双看透人心的炯炯有神的眼睛,一双无情的、充满决断、公正和算计的眼睛。格拉斯兰长着翘鼻子,厚嘴唇,凸额头,含笑的颧颊,被咸涩的血腐蚀了阔边的厚耳朵;总而言之,他是古代半人半兽的森林之神,身着礼服和黑缎背心、脖颈上系着白领带的农牧神。过去打过重物的厚实有力的肩膀已弯成拱形;过分发达的上身下面晃着两条细瘦的小腿,与短短的大腿接榫没接好。瘦削多毛的手上长着习惯于数埃居的人那种成钩形的指头。和一切忙于物质利益的人一样,从额颊到嘴部刻着一道道整齐的皱纹。眉毛向额头两边挑起的样子反映了迅速采取决定的习惯。闭得紧紧的严峻的嘴巴透露出暗藏的善意,极好的心肠,这副好心肠被生意埋没了,兴许已经窒息,但与一个女人接触可能会死而复生。这人一出现,韦萝妮克的心猛然缩紧,眼前发黑,她以为自己喊出了声;其实她两眼发直,一声也没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