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法埃尔来到这个地方,看到几只母牛在草地上吃草;他向水池前走了几步,又见在一片最宽阔的地段上,有一所朴素的花岗石建造、木料盖顶的房屋。这种茅舍式的屋顶,和当地的风景倒很协调。房子周围长满苔藓,缠着长春藤,开着各种花朵,显出房子的古老面貌。从破烂的烟囱升起的一缕细长的炊烟,连鸟儿也不再害怕。门前有一条大长凳,摆在两株硕大的金银花藤之间,赤金色的花朵,散发出馨香。房屋的墙壁在葡萄藤叶子的覆盖、玫瑰花环的缠绕、以及毫无拘束、随地丛生的茉莉花的遮掩下,人们几乎已分不清哪儿是墙壁。对这类田舍的装饰品,这儿的居民从不做任何照料,一任大自然去发挥它的原始的野性美。婴儿的襁褓就挂在红醋栗树上晾晒。一只公猫蹲在打麻机上,机床下一堆削下的土豆皮中躺着一只才擦亮的黄色小锅。

在房子的另一边,拉法埃尔看见有一道用枯荆枝编成的篱笆,显然是为了防止鸡群进去损坏水果和蔬菜。行人似乎也该到此为止。这所住宅仿佛是巧妙地构筑在岩穴里的鸟巢,既显得独具匠心,又显得随随便便。这是天真而美好的自然本色,真正的乡村气象,但它是富有诗意的,因为它在距离我们精心雕琢的诗篇千里之外大放异彩,它不同于任何意匠,它只出自它的本身,真正是妙手天成的杰作。

当拉法埃尔来到这里的时候,太阳的光芒正从右面射向左方,使得植物的颜色更加华丽,由于阳光的魔力和阴影的对比,更能衬托出岩石的黄色和浅灰色的背景,并使树木的各种不同的绿叶,鲜花的蓝、红、白诸颜色,蔓生植物和它们的吊钟花,苔藓的丝绒般的光泽,紫荆树的紫红花串分外生色,尤其使清澈如镜的水面,如实地反映出花岗石的山巅,树木,房屋和天空的倩影。在这幅美妙的画面上,所有的景物都充满光彩,从发亮的云母石到躲在柔和的半明半暗的光线里的干草丛;以及毛色光滑的花母牛,象流苏般展开的,悬在水洼上的柔软的水生小花草,在水面上嗡嗡鸣叫的宝蓝、碧绿的昆虫,还有带沙泥的头发般的树根须,象王冠般加在一些人头似的畸形卵石上,这一切形象看来都很协调。

这里水的温暖气息,花朵的芬芳,岩穴的空气,使这孤独的小住宅充满馨香的气氛,引起了拉法埃尔类乎快感的感觉。笼罩着这块荒郊野地的庄重的静寂,恐怕连收税官的角色都被忘掉了,却突然被两只狗的吠叫声所打破。几只母牛回过头对着山谷的入口,让拉法埃尔看见它们湿润的鼻端,它们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重又低下头来吃草。象有魔法般悬在岩壁上的一只母山羊和它的小羊儿,蹦跳着走到靠近拉法埃尔身旁的一块花岗石平台上,它们站在那里,似乎要质问他什么。小狗的吠声从屋里先引出了一个张着嘴巴的胖孩子,稍后又出来一个中等身材,白发苍苍的老人。这两个人物和这儿的风景,气氛,花草和房屋都很协调。

在这个富饶的自然环境里,到处洋溢着健康的气息,老年和童年在那儿都同样美好;一句话,这里的各种生活模式,都有一种原始的闲适,这种常规的幸福,揭穿了我们空洞的哲理说教的虚伪,医治了我们被嗜欲膨胀了的心。老人属于施奈兹①雄健的笔触所喜欢描绘的那类人物的模型;棕色脸孔上深陷的皱纹,似乎触手有粗糙之感,一只笔直的鼻子,突出的双颧象老葡萄叶似的满是红色的纹路、有棱有角的脸部轮廓,显示出强健有力的一切特征,甚至力量已消失的部位仍是如此;尽管他已不再劳动,他那双手还有老茧,手背上长着少量的白毛;他那真正自由人的神态,使人觉得要是他在意大利,为了热爱他所珍视的自由,也许早当了强盗。那孩子是地地道道的山里人,他那双乌黑眼睛,可以正视太阳而不致眨眼,茶褐色的脸孔,配上一头乱蓬蓬的棕黑头发。他的样子机灵而果断,动作自然,象只小鸟;他衣着褴褛,从衣上的破裂处,可以看到洁白、鲜嫩的皮肤。

①施奈兹(1787—1870),法国名画家,是大画家大卫的学生,他的画风能吸收各家的特长,同时又能表现自己的个性。他是两个画派——十九世纪初的新古典主义派和接着到来的浪漫主义派的过渡人物。他有许多历史画、风俗画传世。

两人都默默地站着,彼此挨得很近,同样的感情支配着他们的行动,他们的外貌也证明他们在生活上同样是闲逸的。老人返老还童,爱做孩子的游戏,孩子则摹仿老人的性格,这是两个各有弱点的人之间,一个濒于结束,一个正要发展的力量之间达成的某种默契。过了一会儿,一个约莫三十岁的女人在门限上出现。她一面走路,一面纺线。她是地道的奥弗涅女人,肤色鲜艳,神情愉快而坦率,奥弗涅人的脸型,奥弗涅人的身材、发式和服装,奥弗涅人的有弹性的乳房,还有她的谈吐,全是本地人的完美典型,有勤劳的习惯,没有文化,省吃俭用,热情诚恳,这一切她都具备。

她向拉法埃尔施礼致敬;他们交谈起来了;狗也停止吠叫,老人坐在一条长凳上晒太阳,孩子呢,母亲到哪里,他跟到哪里,他默不做声,但留心细听,一面在端详客人。

“好主妇,你们住在这儿不害怕吗?”

“我们怕什么呢,先生?只要我们把入口堵住,谁还能进到这里?噢!我们一点也不怕!再说,小偷进我们家来,他又能偷到什么呢?”她边说边把侯爵请进家里的大房间来。

她指着被烟熏黑的墙壁,墙上仅有的装饰品是着成蓝、红和绿色的几幅图像:《信用之死》①,《耶稣受难图》和《帝国近卫军的士兵》;此外,在房间的这里那里,摆着一张核桃木做的带帐柱的旧床,一张弯腿的桌子,几只板凳,一只面包箱,吊在天花板下的腊肉,一只盐罐子,一只火炉;以及摆在壁炉台上的发黄的和着色的石膏像。在走出房间的时候,拉法埃尔看见在岩石中间有个男人,手里拿一把锄,弯着腰,好奇地望着自己的房子。

①这是十九世纪法国的一幅名画的画题,画上表示债主死了,他是被不守信用的债务人杀死的。

“先生,那是我男人,他在上面种地,”奥弗涅女人说,嘴上露出乡下女人常有的笑容。

“这位老人是您的父亲吗?”

“对不起,先生,他是我男人的祖父。您瞧他这个模样,他已经是一百零两岁的人了。哎!最近他还领着我们的小家伙步行到克莱蒙去过哩!以前他可有劲啦,现在,他就只管吃、喝和睡觉了。他总喜欢和我那小家伙玩。有时候那小子领他到山上去,他也就去了。”

瓦朗坦马上决定要在这位老人和这孩子中间生活下去,和他们呼吸一样的空气,吃一样的面包,喝同样的水,和他们一样睡觉,和他们一样通过营养制造血液。这是濒死人的奇怪念头,他想变成附着在这块岩石上的一只牡蛎,以求多保存几天它的贝壳,把死亡推迟,这对他来说就是个人道德的典型,人类生存的真正公式,人生的美好理想,这是唯一的生活,真正的生活。于是从他心里产生了一种极端自私的思想,它吞没了整个宇宙。在他眼里宇宙已不再存在,宇宙整个转移到他身上。对病人来说,世界从床头开始,而在他们的床脚告终。这儿的风景便是拉法埃尔的病床。

谁在一生中不曾观察过一只蚂蚁的步伐和活动?谁不曾用一把草塞进一只金褐色的蛞蝓在里面呼吸的唯一洞口?谁没有研究过一只纤细的蜻蜒的怪异动作?谁没有欣赏过浅红色的橡树叶上,象哥特式教堂里光彩夺目的玫瑰花形玻璃窗似的无数彩色的脉络?谁没有愉快地长时间观看过雨水或阳光洒落在棕色的屋瓦上所产生的效果,或者欣赏过清晨的露珠,鲜花的花瓣,形形色色的花萼?谁不曾沉溺于这类既出于无心,也象有意,虽无目的,却也会引向某种思想的有形的梦幻呢?谁不曾经历过童年的生活,懒散的生活,离群索居的生活,不那么忙碌的生活?

许多天以来,拉法埃尔就这样没有忧虑,没有欲望地生活着,感觉身体有明显的好转,觉得特别舒适,这就平息了他的不安,减轻了他的痛苦。他攀登岩崖,坐在一处高峰上,从这儿他可以放眼欣赏幅员辽阔的野景。在那儿,他整天象草木向着太阳,象兔子守着窠穴。或者为了使自己熟悉植物界的现象、天空上的种种变化,他便观察大自然在陆上,水里或空中的一切进展。他企图和这儿自然界的内在活动融成一体,并力求对它无条件服从,以便适应那条支配一切凭本能生活的生命的绝对而保守的规律。他再也不愿意成为自己的负担。就象从前被法律追捕的罪犯,如果能逃到祭坛下请求庇护,他们就会得救,拉法埃尔正以同样的心情打算溜进生命的圣殿。他终于成功地变为这个广大而强有力的实体的一个组成部分:他适应了各种恶劣天气,住过所有的洞穴,懂得一切草木的习性,研究了温泉的性质和它的矿脉,还同各种动物交上了朋友;总之,他是那么完美地和这个生气勃勃的地方融成了一片,以致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已抓住了这里的灵魂,洞察了其中的奥秘。对他来说,一切物类的无穷形态,都是同一物质的不断发展,同一运动的各种组合,这个运动乃是一个无限的生命的强大呼吸,它,活动,思维,走路,成长,拉法埃尔也要和这无限的生命一同成长,走路,思维,活动。他异想天开地把自己的生命和岩石的生命混淆起来。他已在岩石里扎了根。幸亏有了这种神秘的天启论,这种虚假的康复期,就象大自然所赐予的种种有益的谵妄,得以在痛苦的过程中得到暂时的休息,瓦朗坦处身于这种欢欣的自然美景中,从一开始他就尝到了第二个童年时代的乐趣。他在这里探幽觅胜,发现什么都如获至宝,打算要做千百件事,却一件未做成,当天的计划,第二天就忘掉了,他无忧无虑;他很幸福,他自信已经得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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