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拉法埃尔和他的朋友们走过艺术桥,他并没有听他们的说话,只顾望着塞纳河,滚滚的流水在怒吼声中反映出巴黎的灯光。不久以前,他还想从这儿纵身投水自杀,现在老人的预言已实现,他的死期势必要推迟了。
“我们的确在为失掉你而惋惜!”他那朋友一直在继续发表他的议论,接着又说,“那是事关一桩密谋的问题,我们想让你也来参加,因为你有超凡的才干,你是懂得驾驭一切的人。亲爱的朋友,今天,在王室的诈骗之下,利用宪法作幌子来为非作歹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厉害了。被人民的英雄行动推翻了的万恶的君主专制政权,是一个下贱的娼妇,人们可以随便和她开玩笑,饮酒取乐;但祖国却是一位爱唠叨的有德性的妻子;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们都得接受她的刻板的爱抚。因此,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样,权力已从杜伊勒里宫转移到了报馆,就象金库已转移地方,从圣日耳曼区①转到了昂丹大道②。”
①圣日耳曼区是贵族聚居的地区。
②昂丹大道是银行家聚居的地方。
“但是,也许你还不知道这样的事实!政府,也就是银行家和律师们的新贵族政权机构,今天他们利用祖国,就象过去教士们利用君主专制政权,他们觉得有必要利用新字眼和旧思想来迷惑善良的法国民众,就象各派哲学家和各个时代的当权人物所做的那样。问题就在于要给我们造成一种声势浩大和全国一致的舆论,从而给我们证明:给由某某先生所代表的祖国缴纳十二亿法郎三十三生丁的税,要比给只说我而不说我们的国王缴纳十一亿法郎九生丁的税更为幸福得多。总之一句话,一家拥有二、三十万结结实实的法郎的报馆新近创办成功了,报馆的目的是要做出一种反对派的姿态,使不满现状的人感到满意,同时又不致妨碍公民国王①的国民政府。由于我们既嘲笑自由,也嘲笑专制,嘲笑宗教同时也嘲笑异端;因此,对我们来说,祖国就是这样一个首都,在这里让我们彼此交换意见,并且按多少钱一千字出卖自己,在这里每天都有丰富的晚餐可吃,有精彩的演出好看;在这里到处都有淫荡的妓女,在这里夜宴继续到清晨,在这里爱情以钟点计算,就象出租的马车那样;但愿巴黎永远是所有国家中最可爱的首都!是快乐的祖国,自由的祖国,智慧的祖国,美女的祖国,坏蛋的祖国,美酒的祖国,而且,在这里我们不大感觉得到权势的压力,既然我们大家都和掌权的人物接近;……我们这些靡非斯特魔神的真正信徒,我们承办一切;我们制造舆论,我们给粉墨登场者换新装,给政府这家旧铺子钉上新招牌,给空论派一些药吃,给老共和党重新回炉,给波拿巴派重露头角的机会,给中间派提供给养,只要它允许我们iupetto②嘲笑一下国王和民众,允许我们晚上改变早上的意见,让我们象巴汝奇③或照东方人的习惯躺在柔软的褥垫上过快乐的生活。我们一致请求你统治这个离奇的滑稽诗的帝国;因此,我们现在立即领你去赴这家报馆创办人,一位退休银行家的宴会,他有钱不知该怎么花,便一心想把他的金子变成智慧。在他那里,你将受到兄弟般的接待,我们将把你尊为天不怕地不怕,专爱鸣不平的人们的国王,这些人的聪明才智足以在奥国、英国或俄国还没有打定主意之前,就预见到他们的意图!是的,我们打算把你奉为这个智慧王国的国王,这个王国曾经给世界提供过象米拉波④、塔莱朗⑤、皮特⑥、梅特涅⑦那类政治人物,总之,所有这些机灵的克里斯平⑧们,在他们之间,把一个帝国的命运作为赌注,就象普通人在玩骨牌时,把他们的樱桃酒作为赌注。我们一致认为你是最勇敢的伙伴,而且你从未真正和‘放荡’接触过,‘放荡’,这可爱的怪物,是所有意志坚强的人,都想和它较量一番的;我们甚至敢说它还没有把你征服过。我希望你不至于辜负我们对你的赞许。我们的东道主泰伊番准备给我们举行一次盛大宴会,其规模将远远超过我们现代的小吕居吕斯⑨的吝啬的狂欢宴。他相当富有,能够在小事情上做得大方,在恶习中表现优雅和韵致……你同意吗,拉法埃尔?”演说家打断自己的话头问道。
①指路易-菲力浦。
②意大利文:私下,暗中。
③巴汝奇,拉伯雷的《巨人传》中的主要人物之一,为人精明、狡猾,是庞大固埃的忠实伙伴。
④米拉波(1749—1791),法国政治家,大革命时期最著名的演说家。
⑤塔莱朗(1754—1838),法国外交家。
⑥皮特(1759—1806),英国政治家。
⑦梅特涅(1773—1859),奥地利政治家。
⑧克里斯平原来是意大利喜剧中仆人的名字,后来成为诗人喜欢的仆人的典型,他代表聪明机智,调皮捣蛋,恬不知耻的仆人。
⑨吕居吕斯是古罗马将军,以生活奢侈著名。
“是的,”青年人回答道,他对于他的愿望的实现,并不觉得怎么奇怪,使他惊愕的倒是这一连串事情,竟发生得如此自然。尽管他不可能相信这是由于魔法的影响,但是,他却欣赏人类命运的离奇。
“可是,你对我们说‘是的’时,那神情就象你忽然想起了你祖父的死那样,”一个在他身旁的人说。
“啊!”拉法埃尔接着说,他天真的音调,引起这群体现法国年轻一代的希望的作家们发笑,“朋友们,我想我们很快就要变成一群不折不扣的大坏蛋了!到目前为止,在两次喝酒之间,我们曾经衡量过生命,在我们消化食物的时候,我们曾经品评过人物。我们未曾做出任何事业,空谈却十分大胆;可是,现在我们给打上政治的烙印,就要进入这座大监狱了,并且要在那儿失掉我们的幻想。当人们只相信魔鬼的时候,才会惋惜青春时期的天堂,在那天真未凿的时代,我们虔诚地向一位好心的神甫伸出舌头去接受我主耶稣基督的圣体饼。啊!我的好朋友们呀!如果我们过去以那么大的乐趣去犯我们最初的罪过,那是因为我们可以用痛悔来使它美化,给它以刺激和趣味;至于现在……”
“啊!现在,”那先前说话的人说,“我们却只剩下……”
“什么?”另一个人问道。
“罪恶……”
“看,这个词的意义,它的高度比得上绞刑架,深度比得上塞纳河,”拉法埃尔答道。
“啊,你没有听懂我的话……我要说的是政治罪恶。从今天早上起,我就只想过这么一种生活,那就是阴谋家的生活。可我不知道明天我的奇想还会不会继续存在;但是,今天晚上,我们乏味的文明生活,就象铁路的轨道般单调,真使我恶心透顶!现在我的心充满激情,正在为莫斯科败绩①的不幸,《红色海盗》②的惊心动魄,以及走私者的生活所吸引。既然在法国再没有沙尔特勒修道院③,我希望最少要有一个植物学湾④,一种特别为小拜伦们而设的诊疗所,这些家伙把生活弄得象晚餐后的餐巾般一团糟,他们除了纵火焚烧自己的祖国,自杀,替共和国密谋,或者要求战争……就再没别的事情好干。”
①指拿破仑的军队从莫斯科败退。
②《红色海盗》是美国惊险小说家库柏(1789—1851)的作品。
③法国著名的沙尔特勒修道院创建于一〇八四年,里面的修道士于一九〇三年被驱逐。
④植物学湾是悉尼附近的一个海湾,以前是英国人流放罪犯的地方。
“爱弥尔,”拉法埃尔旁边的人气冲冲地对刚才讲话的人说,“我敢发誓,要是没有七月革命,我早就到偏僻的乡下当神甫,过野人的生活去了,而且……”
“而且你每天都要念祈祷文吗?”
“是的。”
“你是个傻瓜。”
“我们可是每天都读报纸呵!”
“对一个记者来说,这还不坏!但是,你快别说了,我们正走在一大群订户的中间。新闻业,你可知道,这就是现代社会的宗教,而且有了进步。”
“为什么?”
“因为头面人物不必去相信它,民众就更不用说了……”
他们就这样闲谈着,活象那些多年来就把DevirisilAlus-tribus①读得烂熟的正人君子,不觉到了儒贝尔街②的一座私邸前面。
爱弥尔是这么一个新闻记者,他可以什么事都不干,却能比其他在职业上有成就的记者获得更大的光荣。他是一位大胆的批评家,既热情,又尖刻,他具有他的缺点所能容忍的一切优点。他为人既爽直又开朗,当着面,他可以尽情地嘲弄一个朋友,但在背后却能够勇敢而正直地替他辩护。他嘲笑一切,甚至自己的前程。他始终一文不名,象一切有才干的人那样,他懒惰得出奇,他能够在那些不懂得在自己的书里写上一个警句的人面前,把一本书中的道理,用一个警句说出来。他对别人随便许愿,却从未兑现,他躺在自己的幸运和光荣上睡大觉,甘愿冒一觉醒来已经老在医院里的危险。再说,他为朋友可以不顾性命,吹牛皮可以不顾廉耻,单纯得象孩子,他工作只是为了兴趣或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