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向她提了一连串问题,尽力想叫她说话;而且,我的话有几句还说重了。这下可好,先生,她失声痛哭起来了。其他时候,福瑟丝都是快活的,亲切的,笑眯眯的,活泼的,风趣的;她高兴地跟你闲聊,发表种种新鲜、独到的见解。此外,她不能从事任何一种持续性的劳动。当她下地的时候,她会一连几个小时盯着看一朵花,看流水,观察清澈宁静的小溪里的美景奇观:那些由鹅卵石、泥土、沙子、水生植物、苔藓、褐色沉积物组成的色彩极其柔和、色调对比十分奇特的美丽拼花图案。当我来到这地方的时候,这可怜的女孩子快饿死了。接受他人的面包,她感到耻辱。只有在饥饿难忍、迫不得已的时候,她才向公共慈善机构求助。羞耻感常常使她鼓起劲来下地干几天活,可是不久她便精疲力竭,病魔迫使她放弃没有干完的活儿。病一好她便到附近的农庄去要求照看牲畜。但是,她巧妙地完成了任务之后,未加解释就离开了农庄。每天劳动,对她这个完全独立不羁、完全任意行事的人来说,恐怕是个过于沉重的负担。于是她便去采块菰或香菌,拿到格勒诺布尔去卖。在城里,受到种种小玩意儿的诱惑,她身上只有几个小钱就以为阔了;她忘记了自己的贫困,买了一些丝带,一些不值钱的小饰物,全不考虑第二天吃什么。要是镇上哪个姑娘看中了她的铜十字架,系短带的鸡心,或者丝绒带子,她便会送给人家。使人家高兴,她很愉快,因为她是靠感情活着的。所以说,福瑟丝有时被人喜欢,有时受人怜悯,有时又叫人看不起。这可怜的女孩子,什么都使她痛苦:她的懒散,她的善良,她的娇媚。因为她爱打扮,贪吃,好奇。总之,她是个女人,她象孩子一样天真,全凭自己的感受和趣味行事。你给她讲英勇事迹,她会感到震惊并激动得脸红,胸脯急速地起伏,高兴得流下眼泪。如果你给她讲强盗的故事,她会吓得面色发白。这是我们能够遇到的最真实的个性,最直爽的心,最高尚的诚实。如果你把一百个金币交给她,她会把金币埋藏在一个角落里,继续讨她的饭。”
说到这里,贝纳西激动得声音都变了。
“我曾考验过她,先生,”他接着又说,“可是我很后悔这样做。考验人家,岂不是一种间谍行为?至少是对别人不信任。”
说到这里,医生住了口,似乎暗暗思考着什么,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话使他的同伴很尴尬。热奈斯塔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便忙着整理缰绳。过了一会儿,贝纳西又接着说:
“我想让福瑟丝嫁人。哪个老实的小伙子能使她幸福,我愿意送他一座农庄。她结了婚会幸福的。是的,这可怜的姑娘一定会爱自己的孩子爱得发疯。她身上所有丰富的感情会全部倾泻到汇集了女人全部感情的母爱里去。可是没有一个男人能讨她喜欢。她十分敏感,这对她很危险,她自己也知道,而且当她看出我觉察到她的神经质时,便向我承认了她的这种秉赋。有少数女人,稍稍碰她们一下,就会吓得死去活来。她就是这类女人中的一个。所以,她既然贞洁,既然有女性的自尊,我们就应该对她表示满意了。她象燕子一样不羁。啊!多么丰富的个性啊,先生!她本该是个生来富贵、受人疼爱的女子。她也一定会乐善好施,坚贞不渝。她在二十二岁时就已经被精神负担压垮,为过于脆弱的神经,过强或过弱的体质所害,而且日益委顿下去。强烈的爱情万一得不到满足,就可能使她发疯,我可怜的福瑟丝。我研究了她的气质,弄清了她长期感情易于冲动和愿望一触即发的实际情况,发现了她同气候的变化和月亮的盈亏明显一致——这现象我经过仔细的验证,先生,于是我便把她当作与众不同的女子来照料,而她的病态的生活方式也只有我能理解。如同我跟您说过的那样,这是一头身系彩带的母羊。您马上就要见到她了,这就是她的小屋。”
他们沿着两边长着灌木丛的山道,慢步攀登,这时大约爬了大山的三分之一的高度。走到一个山坡的拐弯处,热奈斯塔看见了福瑟丝的住房。这所房子坐落在一个主要的小山包上。那儿有一块大约三阿尔邦的漂亮的坡状草坪,坡上栽有树木,有几处流着瀑布,四周围着高度足以充当围墙而又不妨碍看到本地风光的矮垣。房子是砖砌的,平屋顶向外伸出几尺,在四周景色的衬托下,看上去颇为宜人。房子分上下两层,门和外板窗皆漆成绿色。它坐北朝南,东西向不够宽,进深也不大,除正面之外,不可能再开窗口,那朴素的美主要表现为极端的清洁。按德国风格,门窗上突出来的挡雨披檐还衬有漆成白色的木板。房子四周,长着几株开花的洋槐和散发清香的树木,还有一些粉红棘和攀援植物,一棵未被砍掉的大核桃树,以及几棵种在溪边的垂柳。房子后面有一大片山毛榉和冷杉,郁郁苍苍的背景把这座漂亮的建筑衬托得更加鲜明。在一天的这个时刻,空气里充满了山野和福瑟丝的园子里散发出来的种种清香。天空清澄而宁静,天边挂着云彩。远处的峰峦开始染上了太阳落山时常有的银红色。站在这高处,从格勒诺布尔直到悬崖组成的环形石壁,整个谷地尽收眼底。悬崖底下,正是热奈斯塔昨天经过的那个小湖。房子上面,在相隔颇远的地方,露出一排白杨,说明那是镇上通往格勒诺布尔的大道。最后,镇子在斜阳照耀下象颗钻石一样光芒四射,因为镇上所有的玻璃窗都反射出流水似的红光。看到这片景色,热奈斯塔勒住马头,指指山谷里的工厂、新镇和福瑟丝的房子,感叹地说:
“除了瓦格拉姆大捷①和一八一五年拿破仑重返杜伊勒里宫②,这是最使我激动的场面了。这快乐是您给我的,先生,因为您教会了我如何感受一个人初到一地所能发现的美景。”
“是啊,”医生微笑道,“与其攻克城市,不如建设城市。”
“啊!先生,莫斯科的攻克和芒图③的投降!您可是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呀!那不是我们大家的光荣吗?您是一个诚实的人,可是拿破仑也是个好人;如果没有英国,你们俩可能会意见一致,我们的皇帝也可能不会倒台。我可以坦白承认,我喜欢他,现在他已死了!”军官看看自己的周围说,“好在这儿没有密探。多好的君主啊!他猜得出每个人的心思!他可能会把您安置在他的行政法院,因为他是一个行政官,并且是一个伟大的行政官,他连一场战事之后子弹盒里剩多少子弹都知道。可怜的人!当您跟我谈福瑟丝的时候,我正想着他死在圣赫勒拿岛。唉!一个惯于双脚套在马镫里、屁股坐在宝座上过日子的人,能对岛上的气候和住所满意吗?有人说他在岛上种菜园子。见鬼!他生来就不是种菜的!现在我们不得不为波旁王朝效劳,而且要忠心效劳,先生,因为,不管怎么说,法兰西总是法兰西,如同您昨天说的那样。”
①瓦格拉姆是奥地利首都维也纳附近的一座村庄,一八〇九年七月六日拿破仑在这里打败奥地利查理大公。
②一八一五年三月,拿破仑从厄尔巴岛重返巴黎,举行百日政变。
③芒图,意大利伦巴第区的首府,一七九七年为拿破仑攻克。
说最后这几句话时,热奈斯塔翻身下马,并不由自主地学贝纳西的样子,把马拴在一棵树上。
“难道她不在家吗?”医生没看见福瑟丝出现在门口,便说。
他们走进屋去,楼下客厅里没有人。贝纳西微笑着说:
“她也许听见了两匹马的蹄声,上楼去戴帽子,系腰带,打扮去了。”
他让热奈斯塔一个人留在下面,自己上楼去找福瑟丝。骑兵少校打量起客厅来。客厅的壁上糊着印有玫瑰花图案的灰色墙纸,地板上铺着当地毯用的草垫。椅子、扶手椅和桌子是用没有去皮的木头做的。厅里陈设着几个用弓形木框和柳条编制的花几,花几上饰有鲜花和苔藓。窗上张着红穗子的白纱幔。壁炉上有一面镜子,一只单色的瓷花瓶,瓷花瓶两边各摆一只灯。扶手椅旁边有一只杉木矮凳。桌上放着裁好的衣料,几块备用的袖底三角插片,几件尚未完工的衬衫,以及全套的女红用品:针线笸箩、剪刀、线和针。这一切就象被海水抛到沙滩角落里的贝壳一样干干净净。走廊的尽头是楼梯,走廊的另一侧是厨房。看来楼上同楼下一样,也只有两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