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们一定很热吧。愿意喝点牛奶还是葡萄酒?贝纳西先生,请尝一尝我丈夫为我坐月子弄来的葡萄酒吧,看看这酒好不好。”
“你可是嫁了个好丈夫啊。”
“是呀,先生,”她转过身泰然地说,“该是我前世修来的吧。”
“我们什么也不想喝,维尼奥太太。我只是来看看你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没有什么,”她说。“您看,我正在花园里忙着锄地呢,想种点儿东西。”
这时,两位母亲走来和医生见面,车把式站在院子当中没有动,他站的方向正好可以看见医生。
“来,请把你的手伸过来。”贝纳西对维尼奥太太说。
他聚精会神,一声不响地给这位少妇仔细地把脉。三位妇女趁医生诊脉之际,以乡下人那种毫不掩饰的天真和好奇,审视骑兵少校。
“好极了。”医生高兴地大声说。
“她很快就要生了吗?”两位母亲大声问道。
“大概就在这个星期之内。”停了一下,他问道:“维尼奥先生不在家吗?”
“不在,先生。”少妇回答,“他赶着做他的买卖,以便在我坐月子的时候能留在家里,这宝贝丈夫!”
“好吧,孩子们,希望你们兴旺发达!希望你们继续发财,不断添丁。”
热奈斯塔看到这座几乎荒废的房子内部收拾得十分干净,惊羡不已。贝纳西看到军官的惊讶神情,便对他说:“只有维尼奥太太才会把这个家收拾得这样干净!我要让镇上的人到这儿来学习学习。”
砖瓦匠的妻子羞红了脸,转过头去。可是两位做母亲的听到医生的夸奖,把心头的喜悦全都表露在脸上。三位妇女把医生一直送到拴马的地方。
“哎,”贝纳西对两位老人说,“你们都很高兴吧!你们都想做祖母、外婆,是不是?”
“啊!甭提啦!”少妇说,“他们都快让我急死啦。我这两位母亲希望我生个男孩,我丈夫希望我生个小女孩,我看,我很难使他们每个人都满意。”
“那么你自己呢,想要个男的还是女的?”贝纳西笑着问。
“我呀,先生,我只要个孩子。”
“您瞧,她已经是母亲了。”医生拿起缰绳拉住马,对军官说。
“再见了,贝纳西先生。”少妇说,“我丈夫知道您来过这里,而他不在,一定会感到很懊恼的。”
“他没有忘记要给我送一千张瓦到美人仓去吧?”
“他即使把区里的所有定货都丢开不顾,也要先给您送去的,这您完全知道。喏,他心里最过意不去的,就是收您的钱。我跟他说您的钱吉利,会给人带来幸福。这是真的。”
“再见啦。”贝纳西说。
三位女人、车把式以及从工场里出来看医生的两个工人,聚集在砖瓦厂的柴门旁边,目送医生,直到看不见为止,就象各人送自己的亲人那样。出自内心的感情想必到处都是一样的。所以,在任何地方人们都自然而然地遵循着友谊的良好风习。
贝纳西看了看太阳的位置,对他的同伴说:“太阳落山之前我们还有两个小时。如果您肚子不太饿,我们就去看望一个可爱的女子,我几乎总是在我出访结束之后和吃晚饭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去看她。本区的人都称她为我的好朋友。但是,您别以为本地这个习惯上用来指未婚妻的别称可以引起任何中伤诽谤。尽管因为我照顾这个可怜的女孩子,使她成了别人忌妒的对象——这种忌妒是可以理解的,但大家对我的个性很了解,决不会说我任何坏话。虽然谁也不明白我为什么心血来潮给福瑟丝一笔年金,让她不用劳动而生活有着,但大家都相信她的贞操。大家都知道,如果我的感情一旦超过了友好保护的界限,我会毫不迟疑地娶她为妻。可是,”医生勉强微笑了一下补充说,“无论在本乡还是在其他地方,都没有对我合适的女人。亲爱的先生,一个性格十分外向的人,有一种难以克制的需要,需要在他周围的人和事物中专门爱一件事或一个人,尤其当他感到人生寂寞的时候。所以,请相信我的话,先生,对于爱自己的狗或马的人,您一定要好眼相看!命运把一群受苦的人交给了我,在这群受苦的人当中,这个可怜的病女子对我来说,就好象我那阳光灿烂的家乡朗格多克省的一只受宠的母羊,牧羊女给它系上旧彩带,跟它说话,让它沿着麦田吃草,牧羊狗也听任它懒洋洋地向前走,从不驱赶它。”
贝纳西手抓马鬃站在那里,边说话边准备上马而又未上,似乎激动的感情同他翻身上马的猛烈动作难以协调一致。
“来吧,”他大声说,“去看她吧!把您带到她家去,就是告诉您我把她当姐妹一样看待,对吗?”
两位骑士上了马。这时热奈斯塔对医生说:“请求您给我介绍一下福瑟丝的情况不算冒昧吧?在您让我了解到的所有这些人生经历之中,她的经历之奇特大概也不亚于其他人吧?”
“先生,”贝纳西勒住马回答说,“我对福瑟丝的兴趣,也许您并不全有。她的命运同我的相似:我们都违背了我们当初的志向。我对她的感情和我看到她时所产生的激动,都是由于我们处境相同。您一旦投身行伍,便随着自己的兴趣发展,或者爱上了这一行当。否则您就不会在军纪的严格约束下一直混到这把年纪。所以您不可能理解一个总是反复产生欲望又总不能如愿的人的不幸,也不能理解一个不得不生活在自己的事业范围之外的人的无尽悲哀。在这些人与使他们苦恼的上帝之间,此等痛苦始终是个秘密。因为,生活中的种种变故对他们产生的震撼力,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长期的战争造成了那么多的不幸,您已经见多不怪了,可是,当您遇到一棵仲春季节叶子就变黄的树木,一株因为种在缺少它生长所需要的养分的土地上濒于枯萎死亡的树木,难道心里不曾突然产生过几分悲哀吗?我从二十岁起,就不忍心看到生长不良的植物那种无可奈何的凄怆。至今我看到这种景象还总是扭过头去。我儿时的痛苦是我成年以后那些痛苦的先兆,是我的现在和未来之间的一种感应。树和人都要走向生命的终点,可是这株植物却未老先衰了,我从它的生命历程中本能地窥见到自己的未来。”
“看到您这样善良,我早就想到您曾经受过苦!”
“您瞧,先生,”医生没有回答热奈斯塔这句话,继续说道,“谈福瑟丝,就是谈我自己。福瑟丝是株离开了原来生长环境的植物,但她是一株有灵性的植物,总是受到不断孳生的忧愁或深思的折磨。这可怜的女孩子总感到身体不舒服。在她身上,精神摧残着肉体。这样一个弱女子,忍受着我们这个自私的社会所具有的最大、但又最不为人重视的不幸,而我,一个男子汉,一个能忍受痛苦的强者,每天晚上考虑的却是不愿承担这种不幸的重担,见了她还能无动于衷吗?要不是宗教思想减轻了我的痛苦,并在我心里散布美好的幻想,也许我就不愿承担这种不幸的重担了。我们即使不是同一个上帝的孩子,福瑟丝总还是我受苦的姐妹。”
贝纳西一夹马腹快跑起来,似乎害怕用这种口气把开始的谈话继续下去。热奈斯塔也策马跟了上去。
“先生,”当两匹马齐头并进的时候,贝纳西继续说道,“可以说,大自然创造了这个天生要受苦的可怜女子,如同它创造了其他许多生来便享福的女子一样。人生就是这样命中注定了的,叫人看了怎能不相信来世的存在呢?不论什么事都对福瑟丝的情绪有影响。如果天气阴沉,她便伤心,并且与天同泣。这是她的原话。小鸟唱歌,她也唱歌;天空宁静晴朗,她也安静爽朗。总之,在晴和的日子里她便显得娴美,一阵幽香对她来说几乎是无限的欢乐。清晨阵雨之后,百花飘香,白天显得难以言喻的清新和明媚。在这样一个雨晨之后,我曾看见她整天享受木犀散发出来的清香。大自然舒展了,百草开花了,她也心旷神怡。如果气压低,天气闷热,福瑟丝便头晕不适,怎么也不能安静下来,只能躺在床上呻吟,浑身有千百种疼痛,不知是得了什么病。如果我问她情况,她会对我说,她的骨头象散了架似的绵软无力,身上的肉好似化成了水。在这不能动弹的时间里,她只是由于感到疼痛才觉得自己活着。再用一句她自己的话来说,她的心已不在她体内了。有几次我发现,在夕阳西下,金色的峰峦上聚集着灿烂的云霞时,这可怜的女孩子却面对山里出现的某些景象流泪。‘你为什么哭啊,我的孩子?’我问她。‘我不知道,先生,’她回答说,‘我象傻子一样在看天空,看久了,自己都不知道身在何处了。’‘那么,你看到什么啦?’‘先生,我无法跟您说。’哪怕您再问她一个晚上,从她口里也得不到一句话。但她会用充满思想的目光看看您,或者含着眼泪,几乎一声不响:她显然在沉思。她的沉思是如此聚精会神,别人见了也跟着沉思起来,至少她当时影响了我,就象一块带电过多的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