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纳西先生是位好医生吗?”他终于问道。

“我不知道,亲爱的先生,但他给穷人治好了病,一个钱也不要。”

“看来这个人一定是条好汉。”他自言自语地接着说。

“噢!对,先生,是个正派人!所以这儿的人在做早祷和晚祷的时候,很少有人不为他祈祷的!”

“这是给你的,大嫂。”军人边说边递给她几枚钱币。“这是给孩子的。”他又加了一个埃居。“这里离贝纳西先生的家还很远吗?”他骑上马时问道。

“噢!不远,亲爱的先生,至多不过一法里①。”

①指法国古里,每里约合四公里。

骑兵少校上了路,确信还有两法里路要走。可是,不久他便透过几株树木看到了一片房屋,接着终于看到了一个镇子聚集在教堂钟楼四周的屋顶。钟楼高耸的圆锥形顶上铺着石板,画锥顶的底边镶着白铁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这种独特的钟楼屋顶在萨瓦省很流行,说明这儿离萨瓦省很近了。

这地方山谷开阔。在小小的平原上,或在激流两边,有几座雅致的房屋,给这个精耕细作、以高山为屏障、不见明显通道的地区增添了生气。该镇坐落在半山坡上。正午时刻,在离镇不远、两边种着榆树的林荫道上,热奈斯塔在一群孩子面前勒住了马,问他们贝纳西先生的家在哪里。孩子们起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接着又用那种观察一切初次见到的东西的神情审视外乡人。他们各有各的表情,怀着各式各样的好奇心,头脑里的想法也各各不同。后来,这群孩子当中最大胆、最爱笑的一个小男孩——他长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光脚丫上沾满了泥土——按孩子的习惯,对他重复说:“贝纳西先生的家吗,先生?”他又补充说:“我带您去。”

他在马前领路。他这样做,一则是通过给外乡人带路表示自己有用,另一方面也是出于孩子的殷勤,或者是出于这一年龄的儿童头脑和身体动个不停的迫切需要。军官跟着他走过镇上的主要街道。路上石子很多,弯弯曲曲,两边的房子参差不齐,随意建筑。这儿一座炉灶突出在大路中央,那儿一面山墙出现在街心把街堵住了一半,接着又是一条小溪从山上流下,分成几股细流从街上淌过。热奈斯塔看到好几座覆盖黑色木板的屋顶,更多的屋顶铺着茅草,少数上了瓦,七、八座盖着石板,大概是本堂神甫、治安法官和本地富户的房子。整个村子就是这样马虎随便。村子以外似乎不再有土地,好象不与任何村镇相通,也不同任何村镇毗连。镇上的居民好似一个大家族,置身于社会生活之外。只有收税员和难以觉察的联络网把他们同社会生活联系在一起。热奈斯塔又走了几步,看见山上还有一条凌驾村镇之上的大街。这里大概有新旧二镇吧。确实,站在骑兵少校放慢马步的地方翘首远望,一眼就能看到建筑坚固的房屋,那崭新的屋顶给老镇子增添了生气。一条两旁种着小树的街道环抱着新房子。他听见新房子里面传出忙碌着的工人的劳动号子,作坊的嘈杂声,锉刀的吱吱声,锤子的敲击声,以及好几种行业的分辨不清的喧哗声。他看到住家烟囱里升起袅袅炊烟,车匠、铜匠和掌马师傅的炉子里冒出浓烟。小向导领着他来到村子尽头,他终于看到一座座分散的农庄,一块块精耕细作的农田,一片片长得极好的庄稼。在镇子和作为本地边界的群山之间,没想到会一眼看到这么一块地方:好似布里①的一角失落在一个大山坳里了。

①布里,法国古地名,位于巴黎盆地,相当于今塞纳-马恩、塞纳-瓦兹和埃纳三省,首府为莫城,法国著名农牧区。

不一会儿,小孩停住了脚。“这就是他家的门。”孩子说。

军官下了马,把缰绳挽在手臂上。接着,他想到一切劳动都应得到报酬,便从衣袋里摸出几个苏送给孩子。孩子神情惊讶地接过钱币,睁大了眼睛,也不说声谢谢,只顾站在那里瞅着。

“这地方还不太开化,人们普遍相信劳动是本分,行乞的风气还没有传进来。”热奈斯塔心想。

军人的向导与其说对钱感兴趣,不如说出于好奇心。他倚在围着院子的齐肘高的矮墙上。大门两边的壁柱与围墙之间装着颜色发黑的木栅栏。门的下部是原来漆成灰色的木板,顶部装着矛头形的黄色铁栏。这些饰物已经褪色,在两扇门扉上各呈半月形,当大门关起来时,门楣的上部形成一个巨大的松球。这扇门已被虫子蛀蚀,上面长着斑斑青苔,长年日晒雨淋,已经坏得差不多了。门边壁柱顶上自己长出几根芦荟和茅草。种在院子里的两株无刺的洋槐被壁柱挡着树干,但可看到树顶上象粉扑儿一样蓬蓬松松的绿叶。大门的这副模样说明主人漫不经心。这看来不讨军官喜欢;军官皱了皱眉头,象个不得不放弃某种幻想的人。我们习惯于用自己的观点去评判别人。虽说我们乐于原谅别人与我们相同的缺点,我们却因为别人没有我们的优点而呵责人家。骑兵少校如果指望贝纳西先生是个做事仔细或有条不紊的人,那么,他家的大门已经说明他对产业漠不关心。一个象热奈斯塔这样喜欢管理家政的军人,大概很快就会从大门的状况推想到尚未谋面的主人的生活和个性。他虽然行事谨慎,少不得也会如此这般。大门虚掩着:又一个漫不经心的表现!凭着这种乡下人的信赖,军官不客气地进了院子,把马拴在栅栏的木档上。

他正往栅栏上系缰绳时,马厩里传来了一声马嘶。骑士和他的马都不由自主地向马厩转过头去。一位年老的仆人打开了马厩的门,伸出头来张望。他头上戴着当地流行的红色呢帽,就象人家给自由戴的那种弗里吉亚帽①。老仆人从热奈斯塔口里得知他是来看望贝纳西先生的,由于马厩里放得下好几匹马,便客气地请他把马牵到马厩里来,同时以抚爱和赞赏的神情瞅着这匹漂亮的骏马。骑兵少校跟在马后,想看看马呆的地方如何。马厩里干干净净,干草铺得很厚,贝纳西先生的两匹马被服侍得很好,就象在马群中让人一眼就能认出的神甫的马。一位女仆从屋里出来,站在房前的台阶上,好象一本正经地在等待外乡人的询问。可是养马的仆人已经告诉他,贝纳西先生出去了。

①一种红色锥形高帽,帽尖向前倾,曾流行于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时期。在法国画家德拉克洛瓦的名画《自由领导人民》中,象征自由的妇女就戴着这种帽子。

“主人到磨坊去了。”他说,“如果您愿意到那里去找他,只要沿着这条通牧场的小路走就行了,磨坊在小路的尽头。”

热奈斯塔不想干等贝纳西回来,情愿看看这地方的景致,便走上了通往磨坊的小路。当他走完了市镇在半山腰开辟出的高低不平的小路,便见到了山谷、磨坊和一片从未见过的美丽景色。

溪流在群山脚下形成一个小湖。湖上耸立着层层叠叠的山峰。峰色有明有暗,山梁上都长着黑色的水杉,或疏或密。可以想见,山峰间必有许许多多沟壑。在急流泻入小湖之处,新建的磨坊隐藏在几株水生树木的树梢里,颇有水中孤榭的谐趣。溪流对岸,在一座峰顶此时被夕阳的残辉微微照亮的青山脚下,热奈斯塔瞥见十二、三座废弃的茅屋。茅屋既无窗也无门,破烂的屋顶上有一个个颇大的窟窿。周围的土地都成了耕作精细并播了种子的良田。原来的园子已经改成了牧草地,象利穆赞地区那样,有巧妙安排的水渠进行灌溉。骑兵少校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欣赏这村落的残迹。

凡是废墟,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废墟,为什么人们看了都会深受感动呢?大概在人们眼里,废墟是灾难的体现,尽管各人感受的深度不同。墓地使人想到死亡,荒村使人想到生的困苦。死是意料中的不幸,生的困苦却无穷无尽。无穷无尽不正是种种伤感的秘密吗?军官已经走到磨坊前面的石子路上,但还没有想出废弃这个村落的理由。他向坐在磨坊门口一堆麦袋上的小伙计打听贝纳西在哪儿。

“贝纳西先生到那儿去了。”磨坊伙计指着一座破茅屋说。

“这村子是失火烧的吗?”骑兵少校问。

“不是的,先生。”

“那为什么成了这个样子呢?”热奈斯塔问。

“啊!为什么?”磨工耸耸肩回答,同时起身向磨坊走去,“贝纳西先生会告诉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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