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官走过一道用大石头搭的桥,急流便在石头间穿过。一会儿他就来到磨工指的那座房子前。房子的茅草顶还是完整的,上面长了青苔,但没有窟窿,门窗似乎也是完好的。热奈斯塔走进屋内,看见壁炉里生着火,壁炉边上有位老妇人跪在一个坐在椅子上的病人面前,还有个男子面朝壁炉站着。

这房子只有一间屋子,光线从一扇挂着布帘的破窗透进来。地面是泥土夯实的。病人坐的那把椅子,加上一张桌子和一张简陋的床,这就是房间里的全部家具了。少校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简单、这样四壁空空的人家,即使在那农奴的窝棚好象兽穴的俄国也没有见过。这儿没有一件生活用品,连准备最简单的饭菜所必需的炊具也没有,简直象个没有食钵的狗窝。

如果没有那张简陋的床,一件挂在钉子上的破外套和一双垫着草的木鞋——这是病人唯一的衣物——,这间草屋就跟其他草屋一样空空荡荡。那个跪着的女人是个年纪很老的农妇。

她使劲把病人的双脚按在一只装满棕色洗液的小木桶里。男子听惯了乡下人千篇一律的走路声,这时听到不同寻常的带马刺的脚步声,便向热奈斯塔转过身来,同时表现出一种惊讶的神情。老妇人也露出惊讶的神色。

“我不用问您是不是贝纳西先生,”军人说,“我虽不认识您,但急于想见到您,所以没有在您府上等候,而是到您的战场上来找您,我想您是会原谅我的,先生。您不用忙,请继续做您的事。等您事情做完了,我再告诉您来访的目的。”

热奈斯塔半倚半坐在桌边上,一声不响。炉火向茅草屋散发的亮光比太阳还要强烈,因为太阳的光线被群山的山峰阻断,向来照不到山谷的这一部分。几根点燃的油杉树枝发出明亮的火焰。军人借着火光,瞥见贝纳西先生的面孔,暗藏的好奇心驱使他探索、研究、充分了解这个人。本区医生贝纳西先生叉着手站在那里,冷静地听热奈斯塔说话,回答他的敬礼,然后转过身去朝着病人,没想到自己成了军人如此认真审视的对象。

贝纳西中等身材,肩宽胸阔。他身着一件宽大的绿色礼服,扣子一直扣到颈部,使军官抓不住这个人物及其仪表的极富特征的细节。可是那一动也不动的身影突出了这时被炉火的反光照得通亮的面孔。此人有一副类似森林之神①的容貌:同样微微隆起的前额,但长满大大小小的疙瘩;同样翘起的鼻子,鼻孔有趣地向两边叉开,同样突出的颧骨。嘴的曲线鲜明,嘴唇厚而红润。下巴上翘,线条生硬。褐色的眼睛在珠色眼白的衬托下炯炯有神,流露出已经缓和的激情。过去黑色现在花白了的头发,面孔上深深的皱纹,已经发白的浓眉,变成葱头一样、毛细血管清晰可见的鼻子,带有红斑的发黄的脸色,这一切都说明他已有五十上下年纪,说明他职业的辛劳。军官只能推测他头颅的大小,因为这时他戴着一顶鸭舌帽。头上虽然遮着帽子,军官却认为这是俗话所说的那种方脑袋②。过去热奈斯塔常同拿破仑搜寻的那些有毅力的人打交道,已经习惯于辨别干大事的人的特征,所以他猜想此人过这种默默无闻的生活一定有什么奥秘。他一面瞧着这不平凡的相貌,一面心里想:是什么偶然的因素促使他一直做乡村医生呢?这相貌尽管同其他人的面孔相似,却泄露出与他粗俗的外表不相协调的隐秘生活。将这相貌仔细观察了一番之后,他少不得象医生一样把注意力转到病人身上,而一看到这个病人,他的思路便完全变了。

①希腊神话中的森林之神生着羊角羊蹄,一半象兽一半象人。

②法国人认为,头型见方的人有判断力,个性强,但近于固执。

老骑兵在军旅生活中虽然见多识广,但看到一张从不曾有过思想的面孔,一张苍白的好象还不会说话就已不能叫喊的孩子那样,表现出天真的、无声的痛苦的面孔,一个垂死的痴呆老人的蠢头蠢脑的面孔,仍然有一种惊讶和恐怖之感。

痴呆症患者是骑兵少校唯一没有见过的一种人:前额的皮肤成了一个圆形的大皱襞,双目象煮熟的鱼的眼睛,虚弱之至,没有感觉机能的脑袋上长着由于缺乏营养而枯萎的短发。对这样一个既没有动物的风致又没有人的天赋,既不曾有过理智又不曾有过本能,既不曾听见过又不曾说过任何一种语言的人,谁看了都会象热奈斯塔那样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厌恶的心情。眼看这可怜人生命行将结束又算不上有过生命,似乎很难为之惋惜。可是,老妇人却以感人的焦急心情注视着他,并用双手去焐他腿上没被热水浸没的地方,感情之深,好象这就是她的丈夫。贝纳西看了看这张无生气的面孔和这双无光的眼睛,走上前去,轻轻拿起痴呆症患者的手,给他诊脉。

“浸泡不起作用,”他摇摇头说,“再让他躺下吧。”

他亲自抱起这一大块肉,把它搬到那张简陋的床上去——他刚才无疑是从那里把他抱下来的——,并小心地平放在上面,替他把几乎已经冰凉的双腿抻直,把手和头放好,简直象母亲对待孩子那样细心周到。

“大势已去,他就要死了。”贝纳西站在床边,补充说道。

老妇人两手托着腰,看着行将咽气的病人,落下了几滴眼泪。热奈斯塔也默默地站在那里,说不清这个无足轻重的人的死怎么会使他这么感动。造化把这些不幸的人抛弃在照不到阳光的山谷里,他们激起人们无限的怜悯。热奈斯塔也动了恻隐之心。在那些有痴呆症患者的人家,恻隐之心已经变成了宗教迷信。这感情不是来自基督徒最美好的品德——仁慈,以及对维护社会秩序最有用的信仰,即来世有报这个唯一使我们忍受苦难的信念吗?这些可怜虫的亲属和邻里,怀着来世获得幸福的希望,大施慈母之爱,不断地给一个起初不懂、随后又忘记的呆子以无微不至的照顾。可钦可佩的宗教啊!宗教把盲目的善举施给盲目的不幸。哪里有痴呆症患者,哪里的老百姓就相信这种人会给家庭带来好运气。这种信念使痴呆症患者的日子比较好过。若在城市里,他们就必定要受到伪善的严厉管束,服从养育院的清规戒律。在伊泽尔河上游谷地有很多痴呆症患者。他们被训练成牧人,同牛羊一起生活在野外。他们至少是自由的,得到不幸者应当受到的尊重。

这会儿,村里的教堂敲着节奏缓慢的钟声,告诉善男信女们,他们当中的一个即将死去。这宗教的信息从空中传到茅屋,声音已很微弱,使茅屋里的气氛倍加凄凉。外面路上响起了许多脚步声,说明许多人正默默地向这里走来。接着,教堂的唱诗班突然唱了起来。那和谐的歌声能感动最不信教的胡涂人,使他们醒悟过来。教会来拯救这个对它一无所知的人了。本堂神甫出现了,侍童捧着十字架在前面开路,后面跟着捧圣水缸的执事和五十多个妇女、老人和儿童,他们都是来和教会一起祷告的。医生和军人互相默默地看了一眼,退到茅屋的角落里,把地方让给乡亲们。乡亲们在茅屋的里里外外跪了下来。这是个从来没有犯过罪的人,基督的信徒们却来同他告别。在为他举行临终领圣体的安魂仪式时,这些粗人的脸上大都由衷地露出伤感的表情。在被太阳晒裂、被田间劳动晒黑的粗糙的面颊上,还流着几滴眼泪。这种由衷的同胞之情是十分质朴的。镇上没有人不怜悯这可怜的人,没有人未给过他一日三餐需要的面包。每个男孩待他不都象个父亲,最爱笑的小姑娘待他不都象个母亲吗?

“他已经走了。”本堂神甫说。

这句话使在场的人听了难受之至。蜡烛点亮了。好几个人愿意通宵守灵。贝纳西和军人走了出来。在门口,有几个农民拦住医生说:“啊!区长先生,您没有救活他,大概是因为上帝要召他回去。”

“我尽了最大努力,孩子们。”医生回答说,“您不会相信的,先生,”当他们离开这个最后一个居民刚刚死去的荒村几步远的时候,医生对热奈斯塔说,“这几个农民的话,对我来说,包含了多少真正的安慰。十年前,在这个今天已经荒废,而当时住着三户人家的村子里,我差点儿被人用石头砸死。”

热奈斯塔的神情和姿态显然表示想知道为什么,于是医生边走边把这个已经开了头的故事讲给他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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