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出发吧,美丽的姑娘,让我们一起上战场,时间到了,莫迟疑。

勇敢的上尉,请你莫伤悲,我女儿不属于你。

无论到海角还是天涯,你都休想得到她,除非你玩弄诡计。

老爹爹抓住姑娘,脱光她的衣裳,把她扔到河里。

上尉更加英雄,纵身跳入水中,把姑娘救上河堤。

来,出发吧,美丽的姑娘,让我们一起上战场,时间到了,莫迟疑。

在第一座城市,等等,等等。

当巴尔贝特唱到面包贼打这里起唱的反复部分时,她正好跨进院子。她的舌头好象一下子冻住了,身体也僵硬了,张大嘴巴,惊叫一声,却又立刻沉默了。

“好妈妈,你怎么啦?”孩子问。

“你自己往前走,”巴尔贝特低声说,她把手从孩子手里抽出来,十分生硬地把孩子推到前面,“你已经没有爹,也没有娘了。”

那孩子一面哭,一面揉着肩膀。突然,他看见了悬在钉子上的头颅。他一声也不吭,稚嫩的小脸蛋神经质地抽搐,欲哭无声。他睁大眼睛,久久地盯着父亲的头颅,脸上显得痴呆呆的,竟看不出有任何感情;他糊里糊涂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面孔先是木然,后来又流露出一种野蛮的好奇表情。巴尔贝特突然拉过孩子的手,紧紧攥住,扯着孩子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屋。面包贼和土行者把快腿酒鬼按在板凳上时,他掉下来的一只鞋正好落在他脖子下面,这样鞋里就灌满了血。寡妇进屋后第一眼就看见了这只鞋。

“脱掉木屐,”母亲对儿子说,“把脚放到这只鞋里。好。终生记住你爹的这只鞋吧,”她叫道,声音凄惨悲凉。“每次穿鞋你都要想到被舒昂党灌满了血的这只鞋,要把舒昂党斩尽杀绝。”

她一边说,一边疯狂地摇晃着脑袋,一绺绺黑发散落下来,披在脖子上,使她的面容显得阴森可怖。

“我向圣拉布勒起誓,”她接着说,“我一定把你交给蓝军。你要当兵为你爹报仇。杀,杀舒昂党,学我的样子。啊!他们砍了我男人的脑袋,我要把勒·加尔的脑袋交给蓝军。”

她一个箭步跨上床,从一个暗洞里掏出一个小钱袋。儿子惊得直发怔。她拉起儿子的手,不管三七二十一拽着他就走,弄得他连木屐都没来得及换上。母子二人朝着富热尔市飞快地奔去,谁都没有回头看一眼他们抛弃的茅屋。他们爬上圣絮尔皮斯石崖,巴尔贝特将柴堆拨了拨,让火烧得更旺些,孩子帮着往火上添金雀花枝,青青的花枝上还沾着一层霜,于是烟冒得越发浓了。

“它烧的时间比你爹的命长,比我的命长,也比勒·加尔的命长。”巴尔贝特指着火堆对儿子说,显出凶悍的模样。

正当快腿酒鬼的寡妇和脚上沾满血迹的孤儿带着复仇和好奇的阴沉表情,眼望浓烟滚滚直上云天的时候,德·韦纳伊小姐也直盯着这边的石崖,她望穿了双眼,想发现侯爵告诉她的信号,然而什么也看不见。雾不知不觉变得更浓,将整个地区笼罩在灰蒙蒙的纱帐中,连紧靠城边的景物都隐没了。她怀着又甜蜜又不安的心情一会儿望望山崖,一会儿望望古堡,一会儿又望望城里的房子。在大雾里,山崖、古堡、房屋似乎都变成了一团团的雾,只是略黑些罢了。在她的窗子附近,几棵树从淡蓝色的背景中显露出来,好似风平浪静之际大海里隐约可见的珊瑚礁。阳光给天空涂上了一层灰白色,好象失去光泽的银器。树枝染上了似红非红的颜色,几片残叶在枝头抖动。由于玛丽的心头充满了甜美的感情,所以尽管这景象与她提前开始品尝的幸福很不协调,她却没有看出什么不祥之兆。两天来,她的思想起了奇怪的变化。她浮躁的性格,强烈而混乱的感情渐渐受到了真正的爱情赋予人的平和心境的影响。她历经艰辛去追求的爱情如今确凿无疑地得到了,这使她萌发了重返上流社会的愿望,这个社会能给她幸福,而她当年却不得不痛苦万状地与之告别。短暂的爱在她看来是无能的表现。如今她发现自己突然从水深火热的社会底层青云直上,回到她父亲曾让她短暂停留的阀阅门第。她的虚荣心长期以来在感情忽而幸福,忽而又遭到伤害这样残酷的循环往复中受到压抑,现在苏醒过来,让她看到一旦有了高贵的社会地位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在某种意义上说,她生来就是贵妇人,嫁给蒙托朗这对她来说不过是在属于她的天地中活动和生活罢了。她在动荡的生活中几经磨难,因而对于造就家庭的感情是伟大的感情这一点,她的体会比其他任何女人都要深。而且,结婚、生育、抚养子女对于她与其说是一种责任,倒不如说是一种休息。透过这场最后的风暴已经依稀可见的高尚平静的生活使她感到欢喜,如同一个厌倦贞洁的女人会对不规矩的爱情投去羡慕的目光一样,对她而言,贞洁已经成了新的诱惑。

她没有看见圣絮尔皮斯山崖上的火光,便从窗口走回来:

“也许我对他太多情了?但是他有多么爱我,我心中是有数的啊!……弗朗西娜,这不是梦!今天晚上我就要做德·蒙托朗侯爵夫人了。我做过些什么,竟有幸获得这样圆满的幸福?对!我爱他,爱情足以报答爱情。不过,上帝肯定是想奖赏我,因为我贫贱到这样的地步还保留了一颗高尚的心,上帝希望我忘掉过去的痛苦。你知道,我的孩子,我受过多少罪啊!”

“今天晚上!德·蒙托朗侯爵夫人!您!玛丽!只要没有成为真事,我就觉得是在做梦。是谁告诉他您的全部价值的?”

“好孩子,他不但有一双漂亮的眼睛,还有一颗高尚的心。你要能象我一样亲眼目睹他临危不惧的样子就好了!啊!他一定知道应该怎样爱,因为他是那样勇敢!”

“既然您那么爱他,那你为什么又同意他到富热尔来?”

“我们被突然包围的时候哪有时间说话?再说,这不也是对爱情的一种考验吗?考验永远没个够!我们一边等,你一边给我梳头。”

但是,她一面在精心打扮,一面却仍旧在胡思乱想,因而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象触电一样,猛地把梳得好好的头发弄乱。在做头发卷的时候,或是在把辫子梳得更光溜的时候,她都在琢磨侯爵会不会欺骗她。她心里对侯爵终究还有一点怀疑,然而她又想,要说其中有诈,那未免太难想象,因为他是到富热尔市里来找她,她可以立即报复,对他来说那是太冒险了。她对着镜子挖空心思研究一顾盼,一蹙眉,一个微笑,一个嗔怒、爱慕抑或矜持的表情的效力,她要用女人的心计在最后的时刻试探年轻首领的心。

“你说得对!”她说,“弗朗西娜,我和你一样担心婚礼能不能举行。今天是我最后一天在愁云苦雾中生活,它要么孕育着我的死亡,要么孕育着我们的幸福。这雾真可恶。”她一面说,一面又朝圣絮尔皮斯山峰望去,山峰依然在烟雾之中。

她自己动手整理起装饰窗户的绸窗帘和细布窗帘,故意遮住一些光线,使房间里若明若暗,好刺激人的感情。

“弗朗西娜,”她说,“把堆在壁炉上的这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全拿走,只留下座钟和那两个萨克森花瓶,待会儿我自己把科朗坦采来的那些冬天开的花插进去……椅子全搬出去,我喜欢屋里只有长沙发和一把扶手椅。这些干完之后,我的孩子,你就把挂毯刷一刷,叫挂毯的颜色显得更鲜亮,把蜡烛插在壁炉台和蜡烛台上……”

玛丽聚精会神地、久久地注视着悬挂在墙上的旧壁毯。她有一种天生的鉴赏力,因而能够从立经壁毯令人眼花缭乱的色彩中间选中这样一种色调,这种色调把这种古老的装饰品和闺房里的家具和摆设协调起来,不但色彩和谐,而且相互对比,别有一番情趣。她在装饰房间的那些式样别致的花瓶里插的花也是按照相同的观点设计的。长沙发挪到了壁炉旁。

壁炉对面的墙下放了一张床,床两侧各有一张销金小桌,她往桌上各放了一个萨克森花瓶,瓶里插满枝条和鲜花,散发出淡淡的幽香。当她抚弄绿锦缎床幔波浪般起伏的皱褶的时候,当她端详花床罩曲折的花纹的时候,她不止一次颤栗起来。这些事情总是包含着一种难以言传的、隐秘的幸福,撩得心里生出甜蜜蜜的骚动,所以一个女人忙起这些令人销魂的事情来,便会把所有的怀疑抛到脑后。此时德·韦纳伊小姐就正是这样。心上人现在不在这里,这些典雅的布置他看不见,也无从夸奖,但是等他来了以后,他一定会报以赞许的微笑,因为这些布置的精妙总是能被人领悟的,而她为心上人如此操办忙碌,其中是不是含着一种宗教感情?逢到这种时候,无妨说女人总是提前投入爱情的怀抱的,她们无一不象德·韦纳伊小姐现在这样对自己说:“今天晚上我会幸福极了!”即便是最贞洁的女人这时候也会在绸缎或者细纱极微小的皱褶中寄托这种甘美的期待,然后,不知不觉地,她在周围建立的和谐气氛便会使一切都洋溢着爱情的温馨。在这个温柔甜蜜的环境中,所有的东西都有了生命,都成了见证,而她已经在和这些东西分享将来的全部欢乐了。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思想都大胆地把未来当作现实。不久,她不再期待,不再希望,她抱怨寂静,哪怕再细小的声音也好象向她预示着什么。最后,怀疑又将它的利爪攫住她的心,她浑身发热,坐立不安,她感到思想完全演化成一种物质力量在压迫自己;她忽而感到欢欣鼓舞,忽而又感到苦不堪言,倘不是怀着欢乐的期望,她连一秒钟也难以支撑下去。德·韦纳伊小姐把窗帘掀起七七四十九次,希望看见山崖上升起一股浓烟,但是大雾似乎渐渐地又染上了一层灰色,她的想象力终于告诉她这是一种凶险的预兆。她终于不耐烦了,放下窗帘,决心不再掀开它。她悻悻地看着这间蕴含着自己的灵魂和声音的房间,心想这一切也许都是徒劳,这样一想,各种念头便都涌上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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